第三十二章(第2/3页)
“(鸥)真是秦汉的女友?”
“是过。”
“因为什么(不行了)?”
“天知道。”
“现在呢(她在哪儿,或她怎样了)?”
“这个嘛,很可能连秦汉自己都不知道。”
“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呢?”
“(这些事)他一点儿都没(跟你)透露过?”
“鸥消失后,他只跟我说过一句话:万法皆空。不,后来还说过一句:人间最大的错误就是把现实当成戏剧,又把戏剧当成现实。”
“啥意思?”
“表面上像是冲我说的,实际上我听得出来他另有所指。”
“指鸥?”
“还有谁呢?”
不过,秦汉最后这句话依我看非同小可,依我看至关重要,依我看未必仅仅限于它的所指。只可惜丁一和娥都没在意。但忽然间,丁一倒是想起了秦汉的另一句话——我说过,凭这厮的风流才智,他不会轻易放过这句话的:“既然爱情是人间最为美好的情感,又为什么一定要限制在尽量小的范围里?”说也奇怪,自打萨跳上公交车的一刹那,秦汉的这一诘问便随之跳进了丁一的脑海,挥之不去,以至于此时此刻丁一的脑子里盘盘绕绕地全是它的回响,以及由它所引出的一系列疑问:这美好的情感为什么不可以扩大?为什么只能是一对一?更多的人之间就不能有爱情吗?难道,更多的人就不能相亲相爱?秦汉说得对呀,只有财产的继承才需要这样,只有优胜劣汰的繁衍才需要这样。可爱情!超越了繁衍和经济目的的爱情为什么也要这样呢,有什么必要这样呢?简直荒唐,简直是愚昧透顶!谁都会说“博爱”,但那其实是要说什么呢?“博爱”究竟是指什么?与爱情的扩大有什么不同吗?怎么倒好像是划出了一条界线?指出了一种距离,一种被限定的距离,一种不多不少刚刚好的距离呢?是谁有权力这样限定的?人跟人太疏远了不好,人跟人太亲近了也不好,是谁有资格规定出如此“恰当”的距离的?凭什么我们非得听信他的不可?
有一天,丁一把这些疑问对娥说。
娥正陪着问问练琴,说:“现在不能说,说也不是真话。”
那丁扫一眼问问:“她能听懂?”
娥狡黠地笑笑:“不,不光是她,而是白昼。现在我只能说:现实果真是现实的话,它就只要你接受,不问青红皂白。”
直等到黑夜来临,直等到问问睡了,等到他们一起又走进了那个约定的时间,娥才又说:“现在你可以问了。现在才是问什么都行的时候。现在,我也才能毫无限制地回答。”
娥坐在窗台上,望着窗外的灯火与星光。
丁一在她跟前走来走去:“那你说,三个,四个,五个六个,比如说并不止两个人的爱情,有什么不好?”
“谁说不好?”
丁一驻步,两眼一亮:“这么说,你认为行?”
娥回过头来:“喂喂先生,好,并不等于行。”
“好,又为什么不行呢?”
“瞧你这话问的!倒真是有点儿像个诗人在问政治家了。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政治家是怎么回答的……哦,他们一定会这样说:留神那帮搞戏剧、搞艺术的家伙吧,留神那帮诗人,千万可别让他们当了政!”
丁一又开始来来回回地走了:“那,你为什么说好?”
娥的脸朝向星光,目光却跟着丁一:“因为,其实,人人心里,都说好。”
那丁再次驻步,转身:“你肯定?”
娥说:“你还记得格伦,是怎么问安的吗?”
格伦问安:除了你丈夫,你想过和别的男人做爱吗?安犹豫了很久:是的,想过。格伦说你真的去做过吗?安说没有。格伦又问:那你想到的,是怎样的男人?安久久地看着格伦,说:我想到的是你……你,也想过我吗?格伦的目光于是有些迷离:是的,想过。安说:你都想些什么?格伦说:想你在高xdx潮时是什么样。
娥说:“就是说,人人都不是只想过一个人。”
娥说:“人人都想过很多人,甚至是同时。”
娥说:“但这不是爱情吗?这完全可以是爱情。除了一个,剩下的,就不会是爱情吗?自欺欺人,完全是自欺欺人。只不过呢,那一个,被现实所允许了,剩下的却都不可以实现,因此叫作:不现实。”
“但那都只是在现实里呀,”丁一说。
“是呀,”娥说:“在现实里,才可能有‘不现实’。”
“而在戏剧中,”丁一说:“不就都……都是可以实现的了吗?”
“是吧?”娥忽然间好像心事重重:“也许是吧,就像在梦里。”
丁一很是兴奋,但尽量压制着。
娥注意到了丁一的兴奋,却只报以淡淡一笑,甚至还有一点苦涩,或是讥嘲。但迅即,娥又扭过脸去朝向那一片渐渐熄灭着的城市,或渐渐活跃起来的星天,心魂像似陷入某些久远的事情里。
“嗨,那你说萨可不可以?”
“萨?噢,她嘛……”
“行吗,你说?”
“你是说,戏剧?”
“当然只是戏剧。”
“《空墙之夜》?”
“比如说,对,《空墙之夜》。”
娥以导演般的审慎,慢慢回想了一会萨;娥是见过她的,但形象已经模糊。
“那你该先问问她本人呀?”
“先问你。”
“我嘛……”娥从窗台上跳下来,踩着地板上依稀可辨的横线和竖线默默地走了一会,然后猛抬头说:“行,我没问题!”
“喔,你够厉害!”
但我看得出,娥的脸上仍有一丝讥嘲、隐笑,甚或是玩世不恭。
娥说:“我是想呢,说了半天咱总不至于叶公好龙吧?何况又是一部多么精彩的剧作!”娥似乎已从那久远的往事中挣脱出来,或是刻意要从那烦扰和苦涩中挣脱出来,因而更显得比往常干脆、豁达。
丁一说:“放心吧只是戏剧。”
丁一说:“放心,这里头绝没有性因素。”
娥说:“是吗?真要是那样我倒不放心了。”
丁一赶忙又说:“噢噢,当然也不是爱情。”“那就更麻烦了。既没有性也没有爱,请问您这戏剧是要实现什么呢?”
丁一张口结舌。我暗暗笑他:傻了吧?咱倒还不如实话实说!
娥说:“所以是不现实的实现,所以是不可能的终于可能,就因为那是人平时想要而不能要的,想说又不敢说的,是非凡的同时也是,危险的……”
标题释义
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期里,秦汉的那一句诘问成了情种丁一之“欲爱多向”的理论资源,或道德支持。“既然爱情是人间最为美好的情感,为什么一定要限制在尽量小的范围里呢?为什么不该让她尽可能地扩大?缩小,限制,防范,只许她老老实实不许她乱说乱动,这哪里像是对待什么美好事物?简直是对瘟疫,对洪水猛兽!”——他把这一套经他简约了或丰富了的理论不断地跟娥说,跟萨说,跟自己说,跟种种类类的道德家和伦理家们说,实践证明这一诘问不仅有超凡脱俗之美,更有其颠扑不破之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