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第2/4页)

丁一、秦娥和吕萨的夜晚,奇思叠涌,曾令我大为赞叹。

丁一、秦娥和吕萨的夜晚,异想纷呈,至今让我感动至深。

我想把那些纷呈叠涌的想象留给读者去想象。惟要知道那是夜的戏剧,是白昼之外的自由,是心与心的约定就好了。惟要知道那不单是肉体的事,也不单是精神的事,那是灵魂的事就好了。就好像曾经“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就好像,现在,上帝终于宽宥了人类,使他们重返伊甸。就好像亚当和夏娃已然识破了蛇的谗言,已然弃绝“知识树”的引诱,浪子回头,重新享用了“生命树”的果实。

在我的想象里,丁一、秦娥和吕萨的戏剧丰富无比。

在我的想象里,那是性的奥秘,更是爱的诗篇。

但我只想把它作为永远的想象留给各位。因为,这戏剧根本不是要你看,而是要你听,要你想,要你以想象去参与的。又因为一旦失去想象,人便会淡薄了心魂转而倚重肉体,便会轻看了话语转而迷恋上形器,便会把一条不尽的天途压缩成一处黄色的区域。

如果你不愿想象,不能想象,或轻看想象,那就干脆放弃这本书吧。

另外的地域据说是真实的,只求那形器的动作。

那史问我:淫荡与肮脏

如果你想象,如果那超乎寻常的想象让你受到了“淫荡”或“肮脏”的威胁——譬如那史问我:“你可知什么是‘淫荡’,什么是‘肮脏’?”我说:“那由衷的赤裸,你以为淫荡吗?那无所顾忌的袒露,难道你觉得肮脏?”我说:“倘若如此,那你就守住你的‘衣’和‘墙’吧,守住你的秘密同时守住你的孤独,让想象力在那儿死去。”

但是,性爱之事看起来大同小异,想起来却大不相同。你从格伦的录像带中可曾听出丝毫淫荡?可恰恰,从约翰那儿——即安那个明媒正嫁的夫君那儿,或辛蒂亚那个暗中操作的情人那儿,你看见肮脏。

淫荡和肮脏并不一定涉及肉体,而真挚感人的言词却可能说谎;甚至是,只有真挚感人的言词可以说谎。黑夜用不着欺瞒。黑夜就是黑夜,不必标榜其他。黑夜所以是诉说的时候。抑或只是为着诉说,黑夜才要降临。

当丁一、秦娥和吕萨赤裸着坐在月光里,坐在红、蓝、白三色的交界处,脚尖对着脚尖呈一个大写的“Y”字而任由夜风吹拂之际,我丝毫看不出淫荡。当他们守望着夜的约定,任由婆娑的树影在他们赤裸的身体上跳动,任由不躲不藏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另两个人身上游移之时,我更是看不出有哪怕是一点点肮脏。

尤其是当我看见,娥与萨的交谈竟是那样无拘无束,娥与萨的相处竟是那样亲密无间,那时丁一心中的感动正可谓是无以复加。尤其是当我看见,两个女人的相互凝望就像丁一对她们的凝望一样充满着由衷与坦荡,流露着倾心甚至是渴望,那时,丁一更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欣慰与满足……我问他:怎么样,兄弟?/太好了,太好了,谢谢,谢谢。/命运,是不是对你太过慷慨了些?/是呀是呀,谢谢,谢谢啦!/你是不是应该,有所惭愧?/是是,谢啦,谢谢啦……/别傻了似的光知道说谢,说句整话!/天宽地阔,朗朗煌煌,哥们儿我只觉得天宽地阔,朗朗煌煌!是呀是呀,天宽地阔朗朗煌煌,我们平生的梦愿——从不知其所始的以往,到不知其所终的未来——似都已得其报偿!我于是四顾环望,见那星光、月色、风流与树动,都是命运对丁一的恩赐!我于是闭目谛听,闻那远处的喧嚣、近处的静谧、悠久的风尘和这贴近的平安,都是上天对人的垂怜!我要那丁双手合十,与我一同祈祷:要么让我的丁一之旅就这样走下去,走下去,永远就这样走下去吧,要么就让它到此为止。

变态与无耻

设若想象力奔涌驰骋,使你遭受了“变态”之名的袭扰,或“无耻”二字的压迫——譬如那史也曾就此向我发问,甚至是发难。我说:“那你想过没有,人因何而‘耻’?又凭什么,必得千心一‘态’?”

这不免又让我想起我与丁一初到人间的情景:树影里闪动起一盏盏陌生的目光,渐渐地围拢过来,逼视过来,指指点点,嗤嗤窃笑……有个声音说:“嚯,瞧他呀,就这么光着屁股站在街上!”又一个声音说:“哈,这个小玩意儿不错嘛,你就让它这么翘翘着给人看?”……赤裸的男孩于是羞愧难当,浑身上下发一阵冷,本能似的将那朵小小的萌芽遮住……——这就是“耻”吗?但这,为什么是“耻”?

我便又记起伊甸,记起我从亚当起程、告别夏娃的情景:赤裸的亚当和赤裸的夏娃走出那乐园,手牵手一同眺望这吉凶莫测的人间。那时,他们也是忽然间浑身上下发一阵冷,于是羞愧难当,牵手分开,无措地垂落……而也就是在这时,虚瞑中飘来些无花果叶,那叶子也是首先遮住了那两朵不同的花……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人因为懂得了羞耻而被逐出伊甸,但问题是:为什么,人会感到羞耻?

对此我久思不解。

对此我猜想多年。

不过你注意过动物吗,所有的动物?当它们——比如说猿、鱼、犬、马——将身体最软弱的部位展示给或暴露给同类的时候,你认为那是在表示什么?对对,表示爱慕。还表示什么?是呀是呀,还表示屈服!这就怪了,何以爱慕与屈服竟是相同的表达方式?莫非爱慕包含了屈服?抑或,屈服与爱慕竟可以互为表达?

如果我说是的,估计你不会信。要是我说恨孕育着征服,你多半会信,但要是我说爱包含着屈服,你就不愿意信。要是我说,爱是一种非凡的屈服,你大概会莫名其妙。要是我说,能够解除征服的正是这非凡的屈服,你也许会觉得逻辑新颖,但对不对呢?可要是换句话,我说能够解除恨的是爱,能够解除恨的最初是爱,最终还得是爱,我想你一定能同意,甚至会赞赏。——唉咳,毛病就出在这儿:人是多么向往爱呀,可人又是多么的不愿意屈服!毛病就出在这儿:人是多么软弱,而又是多么的不愿意承认软弱啊!

尤其是在白天。

尤其是在轰鸣、蒸腾的白昼!

因此夜要降临。夜,是祈祷爱并且宁愿屈服的时候,是祭祀爱因而奉献屈服的时候。因为夜是诉说,是心魂挣脱开白昼的威迫而倾心相许的时候,是宁愿屈服也要倾心相许的时候!

但是,夜要你屈服于什么?

爱,并不屈服于暴戾,但是屈服于人的软弱。自打上帝把人从混沌之中分离出来,便注定了人的软弱。自打上帝把人分别成我、你、他,便注定了人的软弱。上帝是以分离的方式制造差别,从而创造世界的:第一天他分离出昼和夜;第二天他分离出天空;第三天他分离开海洋与陆地,并在陆地上分离开各种各类的植物;第四天他分离出太阳、月亮和星星;第五天他分离开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和陆地上走的种种牲畜、野兽和爬虫;第六天他分离出人类,并把他们区分为男女;第七天上帝完成了他创造,就休息了,“他赐福给第七天,圣化那一天为特别的日子”(《旧约·创世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