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第2/3页)

问问的梦

有件小事,曾让丁一和娥大惑不解。在他们把客厅地板染成红、蓝、白三色的那个周末,问问从幼儿园回来,本来高高兴兴的一路上又说又笑,可一进门就不出声了。

“怎么啦问问,你不喜欢这样吗?”娥指指客厅的地面。

问问摇摇头,不说话。

“你要是不喜欢,”丁一说:“我们也可以把它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问问摇摇头,还是不说话。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呢?”

问问叹了口气,叹得像大人们那样意味深长。

“到底怎么啦问问,是不是幼儿园里有什么事了?”

问问再摇摇头,就走进自己屋里去了。

这天晚上丁一没在那儿住。

第二天一早娥就打来电话:“喂,你猜昨晚问问是为什么?她说她早就梦见过这样的屋子。”

“什么样的屋子?”

“地面,被涂成红、蓝、白三色的屋子。”

“是吗?!还有呢?”

“她还说蓝色的是海浪,红色的是海岛,白色的是一群一群的海鸟。”

“那她为什么不高兴呢?”

电话里好一会没有声音。

“喂,喂!娥你没什么事儿吧?”

“没事儿,没事儿。嗯……好了,回头再跟你说吧。”

“问问呢,问问现在咋样了?”

“问问她……哦,没事儿,这会儿她又有说有笑的了。”

“到底怎么回事儿,娥?”

“唉!好了,回头再跟你说吧。”

“不,你告诉我,问问一定还说了什么。”

“她说,她说那红色的海岛上多出了一个人,这个屋子就……就空了。”

“什么意思?这屋子跟海岛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问问说她想不起来了。”

一个疑问

那一段理想的生活就像一季漫漫长夏,而当秋风起于毫末,他们却都还一无觉察。在我的印象里,那最初的秋风很可能是由于娥的一个疑问:那戏剧中的做爱者,到底是谁?

有天娥来到丁家小院,说是给问问去开家长会了,回来经过这里,见附近的墙上都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看着有趣,所以进来瞧瞧。

“真的要拆吗?”

“当然。”

“啥时候?”

“据说很快。”

“伯父、父母呢?”

“都看新房去了。”

娥找了个板凳,坐在院子里。

我记得,那时节满院子都是盛开的石榴花,绿叶红花把房前屋后的天都挤满。丁一坐在树下,面前摊开稿纸,魔魔道道地满脑子都是他的剧本。

坐了一会,娥忽然问丁一:“比如说一部电影,男演员甲扮演男主角A,女演员乙扮演女主角B。又比如说在这影片里A和B是夫妻,也可以是情人,而且这影片中有他们做爱的情节。那么,比如说,是否就可以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实际上发生肉体关系的,是A和B呢,还是甲和乙?”

丁一未及多想,侧头道:“当然是A和B呀?”

我见秦娥神情严肃,以为有必要提醒丁一:喂喂,你可听仔细!为什么娥用了这么多的“比如说”呢?还有什么“一部电影”呀,“是否就可以想到”呀,她的话没说完吔哥们儿!然而此丁憨蛮,一心于他的剧本,并未在意。

“我指的是实际上,”娥说:“实际上!”

“实际上?”那丁抬头,“对呀,实际上不是A和B吗?”

“我是说真正!真正发生关系的,谁和谁?”

“真正?”

“好吧好吧,还是说实际上吧。实际上并没有A和B,对吗?A和B是虚构的,对吗?实际上只有甲,和乙。”

“噢,噢噢……”蛮憨之丁这才似有所悟。

娥不说话,看着他。

丁一说:“你的意思是,实际上,是那俩演员?”

娥不说话,目光有些涣散,像似在心里数着那些数不尽的石榴花。

“要这么说嘛,”丁一放下了手里的剧本,“那当……当然就是甲和乙了。”

娥仍不吭声,涣散的目光有点像姑父脸上那只欲起欲落的蝴蝶。

怎么样哥们儿,是不是有点儿节外生枝的意思?

“可那是假的呀!”丁一说。

“唔,假的,假的……”娥轻轻地点头,像似同意,又像似讥嘲,但紧跟着又问:“那么,谁跟谁是假的呢?”

“当然是甲跟乙呀?”

娥就又不说话;那只蝴蝶像在挣扎,要飞进、或要穿透那一树的猩红。

“怎么,你认为我……我跟萨?”

“不,我说的是甲,和乙。”娥抱臂凝神,心思好像不在眼前。

那丁问我:哥们儿,她这到底啥意思呀?/我说:兄弟,看来你又得有点儿麻烦了。/那丁委曲:我可真是想啥就说啥的呀!/可你却说所有这一切,都是谎言!/我啥时说所有一切都是谎言了?我只是说甲和乙是演戏,所以是……是假的。/我说:着哇,那岂不还是“裸体之衣”吗?如果白昼的戏剧不可信任,而黑夜的戏剧又是假的,岂不等于是说一切都是谎言?/那丁摇头抱怨:可我能说甲和乙是……是真的吗?/我便笑他:咋不能?你不是想啥就说啥吗?/那丁叹道:要是我跟萨也是真的,那么我跟娥呢?要是我跟一二三四五六七全是真的,唉,哥们儿你想想那怎么行?/怎么不行?既然爱情是人间最最美好的情感,为什么不能全是真的呢?咱这戏剧不就是为了让不可能成为可能,让不现实能够实现吗?/那丁一沉吟良久,无奈,终于向我吐露肺腑之言:要是都能那样的话,哥们儿你想想,那还……还用得着戏剧吗?/唔,是的是的,我心里随之嘭然一惊。但我仍旧抱紧着希望:不会,不会的,娥绝不会是那种心胸狭隘的人!/结果那丁反倒来提醒我了:那她干吗还要问什么“实际上”,还要铺垫那么多的“比如说”?而且,她何必不直说《空墙之夜》,却偏要拐弯抹角地说什么“一部电影”,还有什么什么“是否就可以想到”?……

咳咳,我暗自苦笑:我还以为此丁憨蛮、一贯诚实呢,谁料这厮啥都知道,差点连我也骗过了!不过且慢,刚才他真是假装没听懂吗?不像。以往这厮的心计从未逃脱过我的觉察呀,这回怎么啦?唔,除非是本能,这人形之器天赋的本能!他先前的“没看懂”和后来的“都知道”全是真的;性,这肉身之本能,其攻防的敏觉恐怕是思之不及的。哎呀呀,这丁一之旅真也不是好玩的——谁知哪只“蝴蝶”将在哪儿起飞,在哪儿落下,在何时何地酿成一场急风骤雨?

在我的印象里,霎时间盛夏已去。

落红缤纷,太阳也毫不吝惜地转换了角度。

娥伸开两手去接那盘旋飘落的猩红花瓣,同时喃喃自语道:“唉,我倒是希望有些东西,能够是真的。”

那丁惊愣片刻,急忙问我:什么什么,她说什么?

我说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狭隘吗?娥说她倒是希望那都是真的!

“是吗,娥?”那丁不敢相信。“你真是这样想吗?”

娥轻轻地吹开掌心的花瓣,目光避开丁一:“否则,我们到底是为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