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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房给向喜磕了头,爬起来就往院里跑,去向太太小妮儿报告。少时,他便领来了小妮儿。小妮儿见过大哥向喜,那年向桂带她去天津,在保定下过车,那时向喜就是一副平民百姓模样。现在小妮儿看见更加平民百姓的大哥,又联系北方的局势,心里已猜出了八九分。她进了门房,面对着向喜手忙脚乱地不知如何是好,先学着文明人的样子给向喜鞠了个大躬,又推开他的开水碗,为他收拾起食盒,提起他的小包袱说:“万没想到,万没想到,大哥怎么也不打封信来,好让桂去车站接接。”向喜只对小妮儿说:“来不及,来不及。”说着站起来,也不等小妮儿引路就往院里走,宛若进了自家的院子。小妮儿还是紧走两步,赶到前头引路。

小妮儿在前头引路,领向喜在院内一阵穿行,走过“曲径通幽”,走过“飞云叠翠”,绕过“三墰印月”……前面便是绣楼了。第一次走进这个院落的向喜,只觉得这院子又陌生又熟悉,直至走到绣楼跟前,向喜才顿时明白了:我这不是走进了宜昌的曹家大院了吗?那次由曹家庆寿而引发的宜昌兵变,仍然历历在目。当时,他就是站在那座绣楼上去喝退变兵的。变兵被向喜从曹家喝退出来,又上街滋事了。

向喜随小妮儿登着“熟悉”的楼梯来到“熟悉”的廊下,走进楼中。当他还没有来得及细看楼中的摆设时,还是先看见了摆着的、挂着的他本人的那些大的小的相片。而且最引他注意的是摆在迎门条案上的那张半人高的戎装照。他心里说:桂呀,这张相片快赶上你哥我的真人高了。向喜把相片一张一张看得十分仔细,这些照片他自己都没有保存下来。他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相片,相关的故事也一幕幕呈现在眼前,他不相信那就是他自己。可相片上的人又仿佛不停地在说着:我就是你,我就是你……

向喜看相片,小妮儿拿来一把摔子要替向喜掸身上的尘土,向喜也不推让,来到廊上转着身子由着小妮儿摔打。掸完土,小妮儿就招呼用人给向喜做饭,她站在楼上对下边的用人说了好几样菜。向喜对小妮儿说:“要说饿,是真饿了,你也别弄这弄那了,就给我下碗挂面吧,卧一个鸡蛋,再搁点葱花香油。”向喜要吃挂面,不知为什么说得小妮儿一阵心酸。小妮儿想事想得细,她以为大哥是个叶落归根的人了,人一叶落归根也许就格外想吃家乡的饭。鸡蛋挂面是兆州这一带最普通、也最上等的吃食,女人坐月子,家里请先生,女婿住十五,病人将养身子,招待最亲的亲人都离不开鸡蛋挂面。

小妮儿听向喜说要吃鸡蛋挂面,就决定亲自下厨去做。煮挂面、卧鸡蛋,看似简单,火候最重要。小妮儿亲手煮好挂面,又亲手给向喜端上楼。向喜坐在一只皮沙发上吃起来。他觉得小妮儿是个仔细人,鸡蛋挂面做得很可口。他吃着挂面,突如其来地问小妮儿:“宫崎是谁呀?”

小妮儿对向喜的提问没有思想准备,可这是大哥在问话,她又必得如实告诉他。

“宫崎是个日本人。”小妮儿说,言语里带着几分躲闪。

“这是个什么人?”向喜又追问。

“说是个做生意的。”小妮儿说。

“你见过?”

“见过。那次去天津,在惠中饭店见过。”

“他和桂做什么生意?”

“先前收咱家花坊的穰子,最近让咱卖灯。”

刚才小妮儿去煮面时,向喜就发现条案上散落着几盏怪灯,他端起一盏看看,灯座上便有宫崎株式会社的字样。

向喜没有再追问小妮儿宫崎让向桂卖灯的事,只说,让门房赶快回笨花一趟,就说他回到了县城,让家里人都来,越快越好,叫群山赶车,套俩牲口。他要在这儿和全家人见面。

小妮儿赶忙按照向喜的吩咐打发门房回笨花,又请向喜进一间客房休息,等全家。

向喜在楼下客房脱掉长衫和鞋袜躺下休息,一阵迷糊,不觉已近中午。向桂回到家中,刚从笨花回来的门房抢先一步地告诉他说:“不得了啦,向大人过来了。”向桂一时没转过弯来,便问:“哪个向大人?”门房说:“你哥哥向大人,向老爷,向旅长,向司令。”门房几乎把恭敬的称呼用了个遍。正在宫崎和植物油灯之间“游走”的向桂这才突然明白,也才想起北方战事的吃紧。

向桂急匆匆地先到厨房问了小妮儿,小妮儿就一五一十地从向喜进门说起,说到他现在正在客房休息。

一听说向喜正在客房,向桂就止不住冲小妮儿发起火来,说:“怎么能让哥哥睡客房?又潮又有臭虫。”小妮儿说:“慌乱得我不行,我也不知道让哥哥睡哪儿。”向桂说:“绣楼呀,绣楼呀。这绣楼不就是为了迎接我哥哥的嘛。”

小妮儿说:“西里间咱住着,东里间还没收拾哩。”

向桂和小妮儿在厨房里嚷,惊醒了向喜。他从床上坐起来,穿好鞋袜,穿好长衫,就着刚才脸盆里没倒掉的洗脸水又洗了一把脸,从客房里走出来。

向桂看见站在门口的哥哥,急迎过来。他斜蹅过他的“曲径通幽”,飞跳过他的“飞云叠翠”,斜马似的奔到向喜跟前,当然少不了说些为什么不打电报,为什么不写信……还说,北方的战事一天天吃紧,宛平一打响,他就琢磨着什么时候去保定接向喜,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向桂又问了路上的经过,哥儿俩一前一后又上了绣楼。

这时,笨花一干人也进了门。他们鱼贯而入,从花园里通过。走在最前面的是向文成,他后边是取灯,取灯后边是有备,有备后边是秀芝,同艾走在最后。他们步履急迫地上了绣楼,呼啦啦站在了向喜眼前。取灯叫着爸,秀芝叫着爹,有备叫着爷爷,只有同艾什么也不叫。向文成也没叫爹。往常,女人称呼自己的男人时,只按第三人称称呼“他爹”、“他爷爷”、“他叔叔”、“他大伯”,那还是在万不得已时。现在的同艾没有万不得已,她也无须用第三人称来称呼向喜。向文成没有叫爹是他叫不出口。他年龄越大就越叫不出口。但一家人里,正式开始说话的还是向文成。面对全家人突然的团聚,他没有儿女情长问寒问暖,张口就把北方的战事背诵了一遍。背诵中还穿插着分析,说日本人在宛平一开火,他就知道事情已非同一般。说开始他曾把希望寄托于商震,商震一退,剩下刘峙守保定,他就知道爹该回来了。话说到这儿时向文成才巧妙地称呼了爹。

向喜没有和儿子谈局势,他觉得儿子对局势的分析在这场家人的会见里有点喧宾夺主。但他又感到儿子的分析是正确的,尤其儿子谈到刘峙守不住保定,向喜就更看出了这分析的在行。向喜了解刘峙,先前他们在军中把刘峙叫做福将,被称为福将的人是不会打仗的。向喜这才接上向文成的话,说,刘峙守保定守不住,就会退守石家庄;石家庄失守,接下来是石家庄以南,兆州也当在其中。家里也要有所准备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