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4页)
这次日本人来笨花,烧了向家的大西屋,烧了向家的草垛,还抢走了向家的粮食和花。大车和牲口倒保存了下来。向家跟医院转移时,一家人就坐在这挂“粗车”上,群山赶车,把两个牲口都套上。向家的细车许久不用了,战乱的年代太招摇。细车被扔在院里一个角落,常年风吹日晒,漆皮剥落着,车上的饰件也锈迹斑斑。
群山在院里套车,今天他要和同艾一起进城去裕逢厚。群山初来向家时,尚是个青年,日月荏苒,现在也四十开外了。四十开外的群山是孝河以南的人,身边无儿无女,只有一个不壮实的媳妇在家。群山常年住在向家,几乎成了向家的人,一个人支撑着向家所有的农事。长工们分“大活”“二活”,大活和二活是有着严格分工的:大活使牲口、耕地、摇耧拿苗;二活喂牲口、看水、扫院子、挑水。群山在向家把大活和二活的劳作集于一身。从前向喜就喜欢群山,现在同艾和秀芝也都喜欢群山。她们都明白,有了群山支撑向家的农事,向家人才有了各自的“天地”。有一次取灯和向文成讨论起少了群山的向家当是何等状况,两人做了许多假设,都是些不乐观的假设。有一次农忙时群山媳妇病了,群山回家半个月,向家就像塌了天,水车不转了,禾苗旱死了,牲口也病了。这时同艾就没好气地埋怨起儿子向文成,嫌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说药横竖是不能当粮食吃。向文成就说:“娘,你别埋怨我了,我赶紧去给你请群山吧。”他把“叫”说成“请”。群山被向文成请回来了,同艾才停止了对向文成的絮叨。
今天,群山只在粗车上套了一匹瘦骡子,又胡乱在车上撒了几把乱草败叶,尽量不叫这车显出主人的身份。同艾在一旁就偷着乐,她是乐群山的聪明。从前她出门去元氏上火车,群山也是把车马打整了又打整,把车轮、车辕擦了又擦,把车帷扫了又扫,连自己手中的鞭子也是仔细挑选。今天群山这往车上撒烂草也是一种打整吧,同艾想。
同艾坐上群山打整过的粗车和群山进城,两人说了一路话。群山在盘算,战乱之年,向家的土地到底如何耕种才能多一些收成。同艾说:“你能给向家收上口的粮食就够了,还讲什么收多收少。地里种上点什么就行,总比荒废着强。”可群山还是过意不去地说:“也是一百多亩地呢,总不能糟蹋在我手里。”
两人说话搭理儿来到兆州城东门,果然群山对车的“打整”奏了效。两个日本兵正对一辆花枝招展的细车进行盘查,而对群山的粗车只扫了一眼就放他们进了城。
同艾几年不进城、不赶庙了。听人说,东坑里四月庙还过,逢庙时日本人也故意制造出些宽松气氛,据说还来过洋人表演队。卖饸饹的、卖汽水的都还在。向桂不断给嫂子捎信,邀她来赶庙。但同艾每次都推辞了向桂的盛情。有一件事她不知怎么对待,便是向喜的存在。她愿意看见他,可又愿意尊重他。要尊重,就得按照向喜的嘱咐行事——他是不允许向家人去利农粪厂的。每次同艾都是权衡再三之后,打消了进城的念头。
同艾坐着粗车在城里的街上走,进了东门是东街,路还是从前的路,街还是从前的街,但这路和街已失去了往日的热闹,店铺大都关着门。车过东坑时,同艾看见,只有十五中学的门敞开着,门前有两个站岗的日本兵。他们呆立在门口显得非常寂寞。只待几个日本女人叽叽嘎嘎从门内闪出时,四周才活跃起来。兆州人管日本女人叫日本娘儿们,日本娘儿们叽叽嘎嘎很快就走到同艾的车前。同艾知道这些日本娘儿们的身份,她们年纪轻轻,都不算好看,可脸搽得很白。她们是日本兵的随军窑姐儿。这几个日本娘儿们扑棱着宽大的袖子,摇动着紧捆在身上的衣服下摆,下摆把地上的黄土扫起来,她们穿着趿拉板的脚在黄土窝里一崴一崴地走不成步。她们互相捶打着来到车前,兴奋地议论起同艾的车。有个好动的日本娘儿们还竟然把身子一歪坐上了车后尾。群山一看有个日本娘儿们上了车,故意把牲口轰起来。没上车的日本娘儿们就跟着车跑,她们一边跑着追车,一边和坐在车尾上的那个日本娘儿们打逗。眼前的情景让同艾十分不自在,她想,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我八百年也不进城,怎么一进城单碰见了你们这一伙儿。可她又不能把那女人轰下车去,只希望群山再把车赶快些。群山自然领会同艾的心思,又紧着在牲口身上加了几鞭子。不承想那几个日本娘儿们跟在车后跑得更欢,也笑得更欢了。只待大车赶进南街,她们才停止了对车的追赶。车上的女人也跳下来,和她的同伴开始议论同艾。她们议论的是同艾的脚。坐车的那个女人嬉笑着伸手向她的同伴比画了一个不大的尺寸,她一定在说:我看见她的小脚了,就这么小……日本娘儿们又奔过来,奔向大车仔细研究起同艾的脚。
在县城街上和日本娘儿们的遭遇,令同艾很是恼火。她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议论她的脚的人,何况议论她的还是一群日本人。一时间她心中的怒火仿佛超过了看见日本人烧了她家大西屋时的悲愤。她常听儿子向文成说到“屈辱”这两个字,这不就是屈辱么!不示弱的同艾便在心里酝酿起骂人的脏话。同艾本不骂人,但肚子里也有脏话,况且她又知道刚才那伙女人是些什么东西。她心里骂道:千人操万人攮的臭×娘儿们,我的脚小,你们的×大!同艾在心里还搜罗了不少脏话,她酝酿、编派了一路脏话来到裕逢厚。当她看见小妮儿时,心里的火气才渐渐平息下来。同艾喜欢看见小妮儿,长时间不见小妮儿,她就托人捎信让小妮儿回笨花。有时候她想,她喜欢小妮儿的什么呢?她喜欢小妮儿的人情多,是非少。
小妮儿把同艾搀上“绣楼”。绣楼的墙壁上已不见向喜的相片。向桂也无心再作布置,四壁空空荡荡的,空荡而寂寥的绣楼正是如今裕逢厚的写照。小妮儿给同艾沏了茶。同艾往茶杯里扫了一眼,心说这是“高末儿”,茶叶的最低层次了。她一阵心酸。正在里间睡觉的向桂,听见小妮儿和嫂子说话,急忙走了出来。他在同艾跟前坐下,神情拘谨。同艾细细端详着向桂,他的背头还留着,大约好久不梳洗了,头发竖着,泛着头屑;眼睛上的眵目糊也很多很厚。同艾看着一身落魄的向桂说:“桂呀,先洗把脸吧,这寒碜样儿怎么给你嫂说话。”向桂都几十岁的人了,同艾叫他,还像小时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