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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来,茂盛店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热闹:一个用门板和席棚搭起的戏台矗立在西墙根大椿树下,从前这里是花市,逢集时摆满地的是花包。大会按照预定程序开始了,甘子明上台先讲了目前形势,着重介绍了日本投降的经过。他强调说,日本投降并不是他愿意投降,是被我们打的!他身后坐着尹率真和县区领导,向文成也被邀请在台上就坐。

甘子明讲完话,是与会全体为笨花村在抗战中死难的烈士默哀。

该是助兴演出了,台上的人走下来,又在台前坐成一排。戏台腾出来了,戏班领场的把台上的桌椅挂上桌围椅披。锣鼓按规矩打了头通,又打了二通,《光荣牌》的演出开始了:王满仓上场。演王满仓的演员是个唱小生的,现在穿上八路军的衣服还是按照旧戏的程式做动作,说唱都带着演小生的娃娃腔。排练时向文成几次提醒他,说八路军战士说话不能带娃娃腔,可他改不过来。王满仓迈着台步走到台前先念引子,引子曰:“抱定救国志,心向众黎民。”念完引子该是四句定场诗,定场诗是:

万里江山起狼烟,

倭寇侵犯我河山。

七尺男儿当兵去,

打败倭寇回家园。

四句定场诗过后是道白,道白曰:“我,王满仓是也。本为兆州乡民,全家勤耕勤种,日子倒也顺遂。只因日寇入侵我国,占我领土,辱我人民,满仓才弃农从军,做了一名八路军战士。几年来我抗日军民与敌军浴血奋战,日寇终于败在我军民足下!今,日寇既灭,军中暂无战事,我满仓才告假还家探望父母大人,探罢家人再返军中。看今日天气晴和,我不免还家去也。”

王满仓道白完毕,按戏文的规矩,是一段不紧不慢的唱段,他唱道:

王满仓来哟心里明,

身又强力又壮正在年轻。

都只为日寇投降形势既定,

我这才走上那还家的路程。

……

王满仓绕着戏台边走边唱,他唱完自己该唱的戏文,正要下场时,却不知为什么一阵心血来潮,心生诡计,偏要和他那位身在家中的年轻媳妇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只见他先解下腰间的皮带,把皮带提在手里,把军帽歪戴过来,又伸手在“地”上摸些灰土擦在脸上,活脱儿就成了一个逃兵。刚才还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八路军战士的王满仓,现在却迈着丑角的步子,伴着一阵有节奏的“败锣”,踉跄着走下场去。

接着上场的是王满仓的媳妇桂香。桂香由一个先前唱旦角的男人饰演,这是一位身材偏高的男人,长鼻子大脸,脖子上且有明显的喉结。他头上绑着帘子般的短发,只用条手巾包住头顶。他身穿红袄绿裤,迈着旦角常走的碎步走到台前。这桂香一亮相,观众便爆出了无休无止的大笑,他们笑着议论着桂香的长相。有的说:“这媳妇长相可不强,王满仓该休她了。”有的说:“她先前穿戏装可不这样,生是这身衣裳不‘托’人。”桂香在一片议论声中还是扭搭一阵,屈腿坐在一架纺车前。她是要纺棉花的,她摇着纺车念着定场诗:

奴家今年整十八,

自幼生长在贫家。

政府号召大生产,

一家吃穿不缺乏。

定场诗过后又是自我介绍式的道白,道白过后是一大段唱。她唱道:“一纺车紧一紧弦,手摇那个纺车嗡啊嗡的圆……”她唱了生产自救的好处,又唱了丈夫王满仓的参军,也唱了抗战胜利后她盼夫归来的心情。

笨花人喜欢听唱,向文成编剧考虑到笨花人的欣赏习惯,也尽量使用笨花人的语言编写。果然,桂香的唱给观众带来了享受,一时间他们忘记了桂香的长相,还纷纷随着桂香的调门儿哼起来。

尹率真在台下对向文成说:“没想到这才是乡亲们喜闻乐见的东西,看起来简单,可是你能编到他们心里去。”向文成看不见台上演员的表演,只分析着演员演唱中的差错。

王满仓又上场了,他鬼祟着不敢“进家”,躲在“门口”又忍不住要笑。台下观众就喊:“假装的假装的!”就在观众的一片“假装”声中,正要出门的桂香发现了丈夫,觉出他行踪的可疑,便开始了对丈夫的盘问。这是一段桂香和王满仓问答式的对唱:媳妇穷追不舍地问他是怎样还家的,王满仓东遮西掩地做着回答……这当是全剧的一个高潮了,台下变得鸦雀无声。当桂香发觉丈夫原来是开小差还家的,才气愤万千地以“哭腔”开头唱道:“我把(骂)你这不争气的人哪……”接下来的唱腔是一段说教式的“跺板”,大意是我桂香好命苦,当闺女时看你浓眉大眼一表人才甚明事理,后来又参军抗日,原来我错看了你呀!现如今举国上下都在欢庆胜利,偏偏你却当了逃兵,你还有什么脸面面对乡亲……戏演到这里,桂香竟站在台口问起观众:“老乡们,大家说,对这个败类该怎么办哪?”台下乱了营,有人说:“把他绑起来送回去!”有人说:“桂香桂香踹他,先踹他两脚!”更有甚者喊道:“枪毙!”

尹率真纳起闷儿来,问向文成这场面是事先编好的吗?向文成笑着说,这都属于演员的自作主张,自作主张闹出来的乐子。连他都想不到还有这“出”。任他们闹吧,怎么高兴就怎么闹吧。

王满仓在台上也冲观众发了话,他说:“各位乡亲,不用踹,不用毙,我是只此一回,下次谁愿意演这个没骨气的东西就替了我吧。”

台上的戏又言归正传:桂香的哭诉招来了她的公婆和众乡亲,他们也七嘴八舌地指责起王满仓,冲他伸着胳膊好一阵“数叨”。最后,王满仓迫于压力,终于说出实情。众人却不信,这时他才从怀里掏出了自己的立功喜报,原来他是个抗日功臣。随后他的父母也举出了家里的光荣牌,台上终于出现了皆大欢喜的场面。

喝号本是男人的事,看戏则不分男女。女人们站在最后,靠着墙根儿,靠着树,看着,也不少议论。今天大花瓣儿也在看戏,她奓着一头花白头发,不声不响却看出了问题。她叫过茂盛说:“茂盛你看,桂香头上可不该蒙这种手巾,这是日本人卖的那种。”她想到先前小袄子就蒙这种手巾。茂盛仔细往台上瞅,也看见了手巾上那一行英文字:Good Morning。大花瓣儿和茂盛都不知道这些外国字怎么念,可他们都知道这手巾是日本货。他俩都觉得这是戏班的疏忽,心说,向文成看不见,你们怎么也看不见?

《光荣牌》演完了,尹率真也才为台上台下松了一口气。他对向文成说:“刚才我还真为王满仓捏了一把汗,真要有人上台打他一顿可怎么办?”向文成说:“真有人上台闹腾,就成了活报剧,也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