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节令已是残冬,到处都是凄冷的,公馆里空荡荡冷清清,大街上仍是空荡荡冷清清的。

租界内外的路上,四处堆着脏兮兮的积雪,满地流着稀粥样的冰水,街面上少有行人车辆。许多公司店铺都歇了业,开着门的大都是拍卖行,也难得有人光顾,正所谓门可罗雀。西洋电车公司的电车虽还在照常跑,来去的车内却几乎都是空的。于婉真便觉得怪,这当初涌满世界的人哪去了?难不成都被年前的那场风潮卷走了么?

坐在洋车上,沿摩斯路一路望过去,已看不到什么交易所的招牌名号了,那曾喧嚣一时的投机狂潮如旋风一般呼啸着荡过来,又呼啸着远去了,留在摩斯路上的除了遍地哀鸿,便是侥幸逃生者的噩梦余悸……

当然,也有少数人——如何总长、王居士之类的大玩家,趁此旋风直上青云,且又平安落地了。可是,他们玩赢了这一次,也能玩赢下一次么?他们就没有跳楼的一天么?

从乡下老家回来的头一天,白牡丹便和她说过,就是那位大玩家王居士,也差点在宣统二年的橡皮风潮中跳楼的——不是被他那小脚太太抱住,便不能再在这次风潮中发此横财了。

她真傻,竟把何总长这种奸滑的大玩家和胡全珍、邢楚之这类害人精,都当做了自己和朱明安的靠山,以致于搞得“新远东”破产,害得朱明安从交易所的四楼跳下来,在这摩斯路上送了命……

朱明安的笑脸在摩斯路两旁的店面景状中显现出来,一忽儿飘到这里,一忽儿飘到那里,有一瞬间好似就在她身边。身下的洋车似乎也变作镇国军办事处的汽车,正鸣着喇叭在繁华热闹的街上跑。

满世界都是朱明安的声音,高一声低一声叫着小姨,从奶声奶气的14岁叫到那夜的生离死别。现在仍在叫,声调甜甜的,却又哀哀的,于这残冬的萧瑟中衍演着他们永远了结的深情孽恋……

泪水渐渐聚满眼眶,于婉真的视线模糊起来,再不忍看摩斯路街两边眼熟的景致,只把一双忧伤的眼睛紧盯着老车夫弯驼的脊背——回来已快一个月了,她一直想再到“新远东”门前看看,可总不敢;今日以为自己的心已静下来了,却仍是没有静,真没办法。

实是忍受不住,便叫车夫掉转车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注意到,摩斯路东边一家原本叫做“聚福禄”的小拍卖行改了新名号,唤作“知足庐”了。

新招牌悬于门额,似乎还散发着新鲜的油漆味。于婉真心中一震,觉得这名改得好:福禄难聚,知足常乐,她若是早悟出这一点,哪会有今日!没准这刻儿正和朱明安相拥着依在床上嬉戏笑闹,或是坐在壁炉前烤着火吃茶聊天呢!

身下,洋车的车轮转动着,“知足庐”从不远的前面,一步步移到身旁,又从身旁渐渐过去了,移到了身后。“知足庐”过去了好远,于婉真还从车上扭过头,冲着四壁挂满衣物杂品的店堂看。

突然间,于婉真发现了什么,眼睛一亮,在洋车上欠起身子,拍着车夫的背,连声叫道:“停下,快停下!”

车夫停了车,于婉真从车上下来了,两眼紧盯着挂在“知足庐”店堂门口的一套米色西装,痴呆呆一步步向店堂走。

那套米色西装在店堂大门的一侧迎风摆动,长袖飞舞,裤腿抖动,就像一个吊在门梁上的活人挣扎着想跳下来。

于婉真认定那挣扎着想跳下来的人是朱明安,心中凄楚难忍,强睁着大眼睛,不让眼眶里的泪落下来。到了店堂门口,并不说话,只用手指了指西装,示意正在门口打瞌睡的小伙计把它拿下来。

小伙计抹了把嘴上流出的口水,看看于婉真,似乎不相信面前这位坐洋车的漂亮太太会买这没人要的旧西装,便说:“太太,你要真想买西装,里面还有好些的……”

于婉真不做声,抖颤的手固执地指着那套米色西装。

小伙计只好把西装取下,递到于婉真面前说:

“太太,你可看好了,别买回去又后悔。不瞒你说,这料子倒是好料子,地道的法国货。只是这上衣有香烟烧的洞,裤子上还有跌破的洞,当然,都补好了……”

于婉真撩开上衣,看到左襟上刘妈补过的不太显眼的香烟洞,心里已知道,这身西装必是朱明安的了,遂将西装紧紧抱在怀里问:“多少钱?”

小伙计说:“两块二。”

于婉真给了小伙计三块钱,小伙计到店堂里去找零钱,于婉真却转身走了。

小伙计追到门外喊:“太太,我还没找你钱呢!”

于婉真头也不回地说:“不……不要了……”

抱着西装重坐到洋车上,于婉真眼中的泪这才骤然滚落下来……

回到家已是中午,刘妈正等着于婉真回来吃饭。

吃饭时,刘妈对于婉真说:“八太太,今日上午,何总长打了三次电话过来,又派人给你送了500块钱……”

于婉真这才点了下头,从牙缝里迸出三个字:

“知道了。”

吃过饭,于婉真没给何总长打电话,倒是何总长又把电话打过来了。

何总长在电话里说:“婉真哪,还生我的气呀?我不是和你讲过了么?我当时去了北京,就怕明安出事,才给明安留了几个主张。没想到明安竟不听我的,竟走到了这绝路上……”

于婉真握着话筒不做声。

何总长又说:“婉真哪,你是不是在听呀?我告诉你,刘督军夺不走你的公馆。只要干爹我在总有办法——昨日我见了北京来的徐次长,就是徐眼镜呀!郑督军没死时,他到你们公馆去过的。不知你还记得么?我把这事给徐次长说了,你猜徐次长咋说?徐次长说……”

于婉真干脆把话筒放下了。

何总长还在说,声音也越来越大:

“……徐次长对你有意思呢!说是自那回见过你,就再也没忘,要我请你吃饭,再打几圈牌。我呢,既是你的干爹,就把这事应了。婉真哪,这徐次长和我这下野总长可不一样,人家正在任上,又是吴子玉的人,权力大着呢!”

于婉真这才明白,何总长又是送钱,又是打电话,原不是出于亏心内疚,却是在打她的主意。一气之下,把电话挂死了,继而,便是一声痛快淋漓的号啕大哭……

黄昏时分,白牡丹来了,给于婉真送戏票——晚上白牡丹要在大舞台为一个正被绅耆名流捧着的姐妹助演《劫后余花》,请于婉真到戏园里散散心。

于婉真应了,还留白牡丹在家里喝咖啡。

二人面对面坐在楼下客厅沙发上,端着咖啡杯,心都沉沉的,谁都不知说什么好。后来,还是白牡丹长长叹了口气,先开了腔,问于婉真看没看今日的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