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2/4页)

战争,说穿了是一种扩大了的搏斗,是武装集团之间的群体搏斗,是一方迫使另一方接受自己意志的搏斗。

这种搏斗是残酷的,是以鲜血和生命为代价的。七天的交战中,仅他们一方就死伤了不下一百余人。窑民方面死伤多少,他们不知道——他们没有必要知道,但他们可以想象得出,有道是“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窑民们的伤亡人数决不会在他们之下。他们这时产生了一丝困惑,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要进行这场奇妙的战争,他们既不代表矿井,又不代表土地,在这场矿井与土地的战争中,他们却在流血,这多么不合情理!

他们不那么卖力了——尤其是在护矿河前和高耸的矿墙下碰得头破血流之后,他们变得缩头缩脑了,他们领略到了这块土地的犷悍与威严,明白了一个实实在在的道理:要击垮一支没有根基的军队是容易的,而要打败一群和他们脚下的土地凝为一体的民众却是困难的。

但是,战争必须进行下去。这场战争的最高指挥者,他们的旅长张贵新不能容忍这种耻辱,张贵新发誓要给这帮胆大包天的窑民们一个颜色看看!

这时,张贵新也已完全明白了这场战争的复杂背景。六月七日、六月八日,李四麻子连续两次发来电报,假意询问窑民暴乱情况,提出派兵助剿的问题,他根本不予理睬。六月九日,李四麻子又发了份急电,声称,宁阳县城防备空虚,宁阳绅耆并各界名流三十二人联名写信给他,请他进兵宁阳,以防不测;他因而征询意见,以免发生误解,云云。张贵新大为恼怒,当即派人送信给县城守军三团团长吴广林,嘱他严密监视李四麻子的动向,只要李四麻子进军宁阳,立即予以迎头痛击。两个小时以后,他又亲复一电给李四麻子,声言:田家铺骚乱已在解决之中,不日驻扎在田家铺的两团兵力将回防宁阳,故,贵军万勿入境,以免发生意外之变……

李四麻子最终没敢轻举妄动——至少到十日下午,都没敢再作出进一步的行动。张贵新知道,李四麻子诡计多端,没有十分的把握,决不会贸然行事的。他此次弹压窑民骚动,是在执行政府的命令,李四麻子胆子再大,也不敢公开站在窑民一边和政府作对。尽管直皖战争迫在眉睫,但不管怎么讲,老段还在北京主事,他李四麻子现在还没有力量、没有胆量公然发动一场反段的战争!

然而,他也感到紧张,李四麻子电报里提及三十二名绅耆名流联名写信的事,他不能不相信,他知道他在三县绅耆中的形象是不佳的,三县绅商借机捣乱也是完全可能的,为了避免发生不测,他确要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十一日早晨,他向手下的两个团长下了死命令,要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在天黑之前攻进矿区。他调集了所有的兵力,并将五挺机枪集中到了公司大门口,亲自到大门口的一家酒馆里督战,同时命令围矿的大兵们严密警惕,完全切断矿区与镇上的联系,决不能让镇上的一颗子弹、一粒粮食再运进矿区!

他命人以镇守使署的名义起草了吓人的“十杀告示”,分抄十几份,贴到镇子分界街两旁的街面上。告示云:

本镇守使宽大为怀,既往不咎,但嗣后凡镇上之民众,资助矿内匪民者杀;向矿内运送食物者杀;为矿内匪民通风报信者杀;私藏武器、火药者杀;聚众滋事者杀;图谋不轨者杀……

在杀气腾腾的叫嚣中,他下令开始六月十一日的第一轮攻击。

他打定主意,一定要在十二日、最迟十三日完全解决田家铺矿区的一切问题!

胡贡爷从门楼上那长方形的枪眼里又一次看到了早晨的田家铺。这个不安分的小镇已从夜的噩梦中醒来,像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正揉着惺忪的睡眼,考虑着新的一日的生计问题。从东方无际的云层中穿刺过来的白生生的阳光,映照着它的每一条街巷,映照着它的每一座房屋,使这个灰暗的小镇有了一点明亮的色彩。一缕缕炊烟伴着早晨的雾气,袅袅升上了天空,贡爷肉眼所及的街巷里开始出现了一个个蠕动的身影——田家铺醒来了,又一次从死气沉沉的漫长黑夜中醒来了!

贡爷感到一种莫名的振奋。每每看到东方的天色渐渐明亮起来,田家铺在一片早晨的阳光中醒过来时,他的生命便仿佛输入了新的血液,他便感到自己不是孤独的,不是空虚的——他是为田家铺而战的,田家铺就在他身边,田家铺像一个横躺在地上的庄严的巨人一样静静地注视着他,因此,他不能倒下去,不能当孬种!

贡爷不是孬种,这连着七天的围矿之战,使贡爷打出了胆量,打出了威风,打出了仇恨。贡爷肩头上挨了一枪,流了好多血,就冲着这付出的鲜血,贡爷也得把这个仗打下去!他认定自己不会打败,他相信三县红枪会,相信李四麻子、张黑脸最终会来支援他的。每当一个新的早晨到来,他总抱着这样的希望,希望在一片早晨的霞光之中,突然看到一大片黑压压的队伍向着田家铺扑来,把张贵新的大兵们打垮、打溃!

然而,连着七天,这希望都变成了失望,范五爷的红枪会总是在那里集结、集结,没完没了地集结,却他妈的不见一个鬼影开过来。李四麻子倒是偷运过两次子弹,可大队人马也没见杀过来。贡爷沮丧时也想到过不打,想到过向张贵新投降,可这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便马上被他自己否决了。否决的理由很简单:不打下去,他胡贡爷的脸没地方放;他胡贡爷还得作为发动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被千刀万剐!现在,他不是为别人进行这场战争,而是为他自己进行这场战争!因此,不管三县红枪会和李四麻子作何打算,他都非打下去不可!

对田二老爷,他是很感动的。战争开始时,他不太担心李四麻子和范老五,倒是最担心田二老爷。他怕田二老爷釜底抽薪,在最关键的时候拆他的台。现在看来,他这担心纯属多余,二老爷确乎是讲仁义的。在这七天的激战中,二老爷不顾一切地支援了他。二老爷组织镇上的人在夜间两次强行向矿内运送食物和子弹,为此还死伤十几个人。二老爷大约也意识到了:这场战争的输赢将决定田家铺日后的前途和命运哩!

十一日早晨,贡爷在门楼的枪眼后面远远看着飘荡着炊烟的田家铺时,脑子里又浮出了那执著的希望:希望能在早晨的阳光中看到李四麻子或范老五的人马杀过来,他想,只要他们的人马杀过来,他就命令矿里的人杀出去,那么,这场持续七日的战争就可以结束了。然而,他又一次失望了,他没看到任何援兵向田家铺方向运动,却看到了张贵新的大兵一股股向大门附近的街巷中集结,他看到了屋脊上一挺挺新支起来的机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