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分析师的工作就是对具体的每一份密电作形而下的分析,然后揣摩出密电中可能出现的一些字和词。有人也因此把分析师形象地叫作“分尸”,因为一份没有破译的密电无异于一具尸体,而他们做的事情其实就是“分尸”,把一具整尸分解了。

在一间分析师的办公室里,安在天手上正拿着一份密电,密电上面有分析师揣摩的字和词:共军、光复、演习、特务、派等。

安在天对黄依依说:“你看,这已经被‘分尸’了。”

黄依依接过密电:“现在有多少具‘尸体’被‘分尸’了?”

金科长回答:“不多,才27具。”

黄依依问:“没有‘分尸’的呢?”

“那就多了,可能有近千份。”

“这个比例还是不低的,不知准确度高不高?”

“那就需要你们来验证了。”

安在天笑了,说:“你们是教书先生,如果教错了字,让学生来纠正那就麻烦了……”

分析师和破译师的关系,就像文字和文章的关系,要写文章,首先必须认识足够的文字。分析师是教字的,破译师是识字的。

在11号楼一楼楼口,安在天对金科长:“楼下就交给你了,由你全权负责。”然后又对黄依依,“楼上,就是你的天下了。”

黄依依一本正经地说:“那你呢,就只能管楼梯了。”说得大家都笑了。

金科长:“安副院长当然是管整栋楼了。”

安在天:“不,我是管你们两个人。你们现在都是小组长,我是大组长,我还可以给你们再加一个职务,副大组长。”

黄依依拉长了调子:“加职要加薪哦。”

“要说加薪,你现在的工资比我还高。”

金组长:“怎么可能?”

黄依依得意地说:“怎么不可能?”

安在天对金组长解释说:“她早就是教授了,套过来就是正厅级。”

金组长愣了,问:“你今年多大了?”

黄依依:“老大不小了。”

“我看你……”

“很年轻是不是?知道我为什么年轻吗?这是我的秘密,不告诉你。”掉头走了。

安在天拍拍金组长的肩膀:“别见怪,她这人就这样,跟谁都爱开玩笑。”

黄依依在楼梯口等着,等安在天一出现,就上前神乎其神地说:“想知道我为什么年轻吗?我可以告诉你。”

安在天斜她一眼,说:“也可以不告诉我。”

黄依依憋不住地:“我还是告诉你吧,因为我心里有爱。女人是需要爱情来滋润的,没有爱就会老。”

安在天往楼上走去,一边说:“现在你就好好爱你的密码吧,到时破不掉‘光复一号’,你满头黑发就会变成白毛女。”

黄依依跟着上楼道:“那是你。”

两人说着往楼上走。

安在天:“是,破不掉密码,我肯定会一夜白头,还不知会急成什么样,所以希望你尽早投入工作。刚才都看见了,这些人都等着你给他们派活儿干呢。”

黄依依不以为然:“我们不是去‘分尸楼’看了嘛,才分了27具‘尸体’,还早着呢。不分上百个‘尸’,你别来喊我上班,那样上班也是瞎胡闹。”

“但有些准备工作可以提前做。”

“什么工作?”

“配备人员,熟悉资料。”

“你打算给我配什么人?”

“等一下我带你去破译处挑,只要你看中的都可以要。”

“真的?”

“君无戏言。”

“那我就要你。”说着,假假地往安在天身边一靠,安在天不露声色,将她让了过去。

到了二楼,安在天:“现在楼上有七间破译室,够了吧!”

两人一边看着房间,一边说话。房间有大的,有小的,但都空无人影,只有一些办公设施。所谓办公设施也都是很简单的,没有机器,只是桌上堆着一些资料,墙上挂着一些图表。这就是破译室。

安在天:“我跟你说,701有不成文的规矩,我找来的人,就某一个意义上来说,就是我的人,就成了我的一部分。你将来好,有我的一部分;你将来孬,也有我的一部分。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黄依依假装吃惊地瞪大眼睛,说:“这样,你我不就成了连体婴儿了。”

“谁和你连体?”

“那说我是你身上的寄生虫,行不行?”

路边站着一个老头,安在天带着黄依依去破译处,老头突然回身,一把抓住了安在天的胳膊,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我破译‘紫金号’密码了,这是国民党使用的最难的密码,谁都破不了,只有我能破……”

黄依依被吓了一跳。

安在天轻轻地拿下他的手,客气地说:“对,是你破译的,你最了不起。”

老头一下子热泪盈眶,哭了起来,之后猛然转过身去,大叫着:“听见了没有?我破译‘紫金号’密码了,这是国民党使用的最难的密码,谁都破不了,只有我能破!只有我能破!……”他又朝其他行人跑去。

安在天拉黄依依继续走,他显然想转移黄依依的注意力,问:“你困吗?”

黄依依再次回头看那个疯子,说:“……哦,借我一个你的肩膀,我靠上去就能睡着。”

“中午饭桌上的那个老头,叫陈二湖的,是破译处的元老,当处长都有十年了。”

“我看他老是苦着张脸,也不吃饭,好像谁都欠他的钱。”

“他性格比较内向,不爱搭理人,但人很好。”

黄依依问:“很有才吗?”

“他属于那种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人,虽然才情上弱了一些,但通过悬梁刺股的苦心钻营,同样抵达了胜利的彼岸。可以说,在我们701,他是付出最多、也是得到最多的人,得到的荣誉和付出的心血也比任何人多。说来你不相信,老陈向来不吃午饭的,不是因为有胃病,而是要保持脑子清醒。温饱思淫欲,人在饥饿中,大脑的思维能力活跃,饱了容易打瞌睡,古人说弱食强脑,大概指的就是这个意思。这就是他,陈二湖,把职业当作性命看待,为了破译一部密码,经常把自己弄得苦海无边。”

“我不喜欢他。”

“他不需要你喜欢,但需要你尊重。他是我在这里最尊敬的人之一,希望你也尊敬他,不要太随便了。”

“我心目中只有我爱的人,没有我尊敬的人。”

“你身上就是少了些敬畏心。”

“你身上就是多了些敬畏心。”

“多了和少了都不好。”

“那就把你我中和一下。打碎,揉烂,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她得意地“格格”笑了。

安在天瞪了她一眼。

黄依依不敢闹了,赶紧言归正传:“世上没有完美的人,上帝在造人时总是公平的,聪明的人往往不勤奋,智慧的人往往爱出世,爆发力好的人往往没耐力。像爱因斯坦这样的人,是上帝开小差的结果,上帝让他什么都有了,却让自身的公平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