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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家里只待了一晚,第二天,我便匆忙赶回了山前庵。我兴奋地绕着几间破旧的房子,转了一圈又一圈,怎么看也看不够。
不过,冷静下来,我却对慧明有了一些看法,这样一座古刹,即便没有精力建得宏伟,起码也要打扫得干净些。原先我还没怎么注意,现在一转,却发现里面到处都是垃圾。特别是靠南的那段围墙边,堆满了破瓶子,家具的烂零件,几乎都走不过去。我甚至怀疑,这几十年来,慧明根本就没有打扫过这里。
我不能学慧明,现在这里属于我了,我要将它打扫干净才行。
因为缺乏工具,我便翻出一个化肥袋,装满一袋,我便用电瓶车载到村口的垃圾场倒掉,然后又返回庵堂,再进行清理。就这样,我像蚂蚁搬家一样,几乎用了整整三天的时间,将庵堂各处的垃圾全部收拾干净。清扫完垃圾,庵堂的南墙边竟被收拾出了一块不大不小的泥地,我将泥土翻了,种上了菜。旁边就是厕所,我可以用粪坑里的存货当肥料。收拾完了,我发现东面的围墙还有个洞,我又寻了些砖块石头,将洞填补回去。这个多年未曾收拾的地方似乎有着干不完的活儿,而我身上也有着使不完的劲。我喜欢这种感觉,这感觉很充实,这地方属于我,所有的努力都是能看得见的。
尽管是冬日,因为干了太多活儿,我却觉得热,身上脱得只剩了一件棉毛衫。我坐在寺庙的台阶上,汗水不断地从我身体里冒出来。看着变得整洁的寺庙,我很是得意。我朝四下看看,没有人,便忍不住地点了根香烟。我抽了一口,突然冒出个想法,我一直都没有法号,干脆就自己给自己取一个好了。透过烟雾,打量着整洁的庵堂,我又想,既然这里被我打扫得这么干净,那我就取个跟干净有关的法号好了。光光的,净净的,要不就叫光净?但转念一下,光净两个字听上去还行,写出来好像有些怪怪的,不像个出家人的名字。要不就取个谐音,叫广净吧。不错,这个名字不错。
我有些得意,又抽了两口烟,心想,以后我待在这里了,这庵堂也不能再叫庵堂了,应该叫寺,山前寺。
正想着,眼前一晃,我看见有个老太太站在寺庙一侧的那个红石腰子门往里张望。我有些慌张,我刚才还在抽烟,可别被她给看见了。
我笑着向老太太招了招手,老人家,进来坐坐吧。
老太太走进来,从头到脚地看打量我,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师父吧?
我说,是的。
她又探头探脑地向四处看了看,看见你一车一车地往村口运垃圾了。你这个师父倒是干净的,原先的慧明可没你这么爱干净。对了,师父叫什么法号啊?
我刚想说自己叫方泉,但转念又想起自己刚取的法号,便说,你就叫我广净好了。对了,老人家,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我那个儿子要结婚,却不跟我们做父母的商量,自己挑了个日子。现在的后生,一点规矩都不懂,这样大的事情就敢自己做主。我拿那日子去菩萨老爷面前问,扔了阴爻阳爻,抽了签,可我看不懂那签书,就拿来给师傅看看。
听了老太太的话,我头皮有些发麻。事实上,我并不会解签,虽然我见过师父们解签,但那根本不管用。这老太太是我在这里当家后来的第一个人,我不能露怯。我跟老太太说一声,便上楼拿来解签书,对着那竹签装模作样地看。
看了一会儿,老太太有些急了,也要探头看我的解签书,这书上查不出吗?
查得出的,你莫着急。我在心里盘算,算了,现在也没好办法,索性先毛扑一下再说。
老太太,这个签书上说,你儿子挑的这个日子冲二十四岁的蛇。你家里有二十四岁的蛇吗?老太太摇摇头。那二十五岁的龙呢?老太太又摇头。我心里有些犯咯噔,如果这样猜,十二生肖都要给我猜遍了。
我咬咬牙,决定跳一下,便又问,那你家里有三十岁的猪吗?
这时,我看见老太太的眉目皱了一皱,我那儿子就是三十岁,属猪的。我长长地松出一口去,总算是蒙着了,再不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阿婆,我跟你说,以后这样的事,你不用自己到菩萨面前扔阴爻阳爻,就来找我好了。这是我们和尚的事情,我们帮你去菩萨那里问。我们问来的日子,即便是冲属相,也没有关系,因为是菩萨挑选的,可以百无禁忌。
老太太点了点头,师父说得对,菩萨最大,菩萨挑的日子,还有什么不是?
我见老太太表了态,赶紧将话接上去,要不,我现在帮你再挑一个?
老太太看了我一眼,说改日子的事还是得先跟家里人商量下再说。说完,她就迈着碎步离开了寺庙。我稍稍有些沮丧,这可是我做当家后,这里来的第一个人。不过,虽然没留下什么香火钱,但毕竟是个良好的开始。她知道我是新来的师父,村里其他人自然也会知道。说不准,慢慢都会陆陆续续找我。就这样,我便回到禅房,等着香客上门。
可让我失望的是,整个下午,就再也没有人来了。
半夜里,我突然醒来,醒来后,穿戴整齐,准备出门。打开门,一阵夜风扑面,突然明白我已经不用在半夜去送牛奶和报纸了。我有些恍惚,似乎心底里仍然不相信那样的日子已经永远地离去了。
我看了看手机,还不到四点。我重又躺回床上,靠着枕头点了根香烟。窗外有月光,从破旧的窗帘上漏进来,显得异常清冷。
这个房间就是原先慧明的房间,看着从嘴中不断喷出的白色烟雾,我忽然想以前慧明住在这里,那她的那个表哥会住在哪里?我在脑子迅速地翻腾,我整理寺庙的时候,没有发现还有别的房间。他们会一起睡在这张床上吗?我用力吸一口烟,又用力吐出去。我看着靠墙的那个条案,几天前,慧明表哥的骨灰盒就放在那里。想到此处,我忽然感到有些心虚,似乎慧明的表哥还在这个房间里,笑意吟吟地看着我。我将烟熄了,双手合十,念了几句阿弥陀佛。我不应该这样揣度慧明和她的表哥。
我起床,开灯。不睡了,我得出去走走。
寺后有一条山路,顺着这条山路,可以一直走到山顶。我穿过一段田埂,上了山路。夜晚的山上特别清冷,地上有一层薄薄的泛着光的霜,踩在上面,还会刷刷的响。虽然还有月光,但这月光却不清朗,空气微微亮,似乎里头躲藏着某种神秘的东西,混混沌沌的。鼻间有植物清冽的香味,时不时还有一些奇怪的声音传入耳中,像是鸟叫,又不像是鸟叫,辨不清明,却很清亮。再往前走一会儿,月光下,可以看见到处都是墓冢,这些墓冢已在此处堆砌多年,除了突兀地隆起,他们的外壳已经和周围的景致生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