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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油盐寺回来后,我就再也没有出过门。我不想出门,没意思。
我一个人待在寺里,每日里,除了念经,就是莳弄南墙边的那块地。很快便要到芒种了。俗话说,芒种不种,等于白种。我得趁着芒种前,将那些蔬菜种子播下去。我将地里的土用锄头一点一点敲碎,煨过肥,然后去城里的种子站买来茼蒿、水萝卜、还有菠菜,将它们细心地种下去。
每一日,我都过得极有规律。凌晨四点,我会起来,洗漱了,便一个人去殿里做早课。念楞严咒,念弥陀经。早课完毕,一个人去地里拔些青菜,与昨晚剩下的米饭一起煮了,做菜泡饭吃。吃完,我会再去山上转一圈,呼吸一下山间的新鲜空气,让身体沾一沾草间的露水,然后再回到寺里念经。我严格遵守过午不食的规矩,赶在十二点前吃好午饭,吃完饭,我会睡一会儿。睡醒了,就在庙中打扫卫生,或者拿着榔头、钉子之类,在庙中四处寻找破损的地方,修修补补。一直到四点,再开始做晚课。等夕阳下了山,我会再去山上走一圈,然后回到寺里,在菩萨面前静坐一个小时,再去睡觉。
我就这样周而复始,一日又一日地打发着时间。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突然会变得如此澄澈,就像有一个电熨斗,将我整个人从头到尾熨烫了一遍。我贪恋这样的感觉,这一片小天地,就像与外面的世界完全的隔绝,根本就没有人会注意到我,打扰到我。
现在,村里的老太太们已经不大到我这里来念经了。此前,周老太太曾来过一次,她显得不太友好,语气生硬地质问我,前些时日的佛事,为什么不在村里张贴佛讯,为什么不通知她们参加?我告诉她,这是别人包下的佛事。周老太太对我的回答很不满意,她说这山前寺是山前村的,别人怎么能包?你没有权利这么做。她咽了一口口水,又加了一句,这样的事情即便是慧明在时也没发生过。我便笑笑,不再说话。随后,周老太太将自己打扮成一副恼怒的模样,作势要走。我知道,她心里是希望我能留她的,然后说几句软话。可我没有,我不想留她,我不想说软话,更不想再拿些什么饼干水果去讨好她。事实上,我有些厌倦,我厌倦了与人打交道。
从那天起,周老太太就再也没有到我这里来过。她不来,村里的老太太也不再来,她们都听她的。以前,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周老太太的这个身份,自从那天和长了师父说了那些话后,我明白了,其实周老太太的身份便是护法。只不过,她的护法身份只局限于山前村而已。
我想,有一天,没准我会重新提着礼物去讨好周老太太。但我现在不想,我不是针对周老太太,我是不想跟任何人打交道,这让我觉得烦恼。甚至,我都不想回家,不想面对秀珍,不想面对大囡、二囡,还有方长。我觉得一切都似乎毫无意义,现在我就想这么安安静静地待着,我想让自己和整个世界脱离关系,没有压力,也没有动力,干净、坦荡。
有一天下午,我突然又生出了打坐的念头。我房间的角落里有条禅凳,这条禅凳,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禅凳上的藤面都已经破损,露出了底下的棕绷。我将禅凳拉出来,盘腿端坐在上面。起初,这动作会让我下肢关节的韧带感到一阵阵的疼痛。但坚持了几日,韧带松了,疼痛便也慢慢消失。我在禅凳上盘着腿,摊着双手,紧闭双目,一坐就是一个小时。我觉得很舒服,身体被完全打开,有种通透的感觉。后来,我就不再午睡,我把午睡改成了打坐,每天下午,我都会这样坐上一个小时。
这一日,午饭后,我又坐在禅凳上打坐。我闭着双目,将双腿盘起。起先,我还在脑中想事情,但慢慢的,这些事情就淡了,棉絮一般浮着,不着痕迹。一切都好安静,安静得似乎只有我的呼吸。但很快,这呼吸声也没了,耳边似乎完全没有了声音,死寂一片。又过了一会儿,一些声音又若有若无的在我耳边响起,逐渐清明起来,竟是诵经声。我不确定这诵经声来自我的嘴巴还是其他什么地方。
南无萨怛他,苏伽多耶,阿啰诃帝,三藐三菩陀写。南无萨怛他,佛陀俱胝瑟尼钐。南无萨婆,勃陀勃地,萨跢鞞弊。
是《楞严咒》,我听得出来。
经声响起时,我感觉我的身体开始充盈,逐渐变大,逐渐地失去了重量。终于,我漂浮了起来,悬在半空。我睁开眼睛,看见眼前是一片辽阔无比的水面,这水面看上去很柔软,柔软得就像孩子的肌肤,可似乎它又坚硬无比,就像一块坚冰。水底有光,星星点点,层层叠叠,这光也像失了重,就那样从水底的最深处慢慢漂浮上来,最后,积聚在水面,微微抖动。这光温和、平静、圣洁,我深情地看着它们,就如同我们是磁铁的两极,深深地吸引。我想向它靠过去,我想将身体放到这光之中,我知道,那里肯定明亮无比,温暖无比。
我就这样努力地向那水面的光靠过去,越来越近,越来越亮。就在我几乎触碰到那水面时,突然那水面就像破开了一个口子,千万束的光芒在瞬间从这个口子里喷薄而出。
我在禅凳上睁开双眼,长久地喘着粗气。
这情境是多么的熟悉。就在方长出生前的那个夜晚,我也看到过这样的光。那个夜晚许下的愿又在我脑子清晰地浮现了出来。我知道,它就像一把利刃,高高地悬挂在我的头顶。
早上,有个外地人来到我寺庙收蜡烛。回收这烧废的蜡油、蜡烛。其实也是一门不错的行当,蜡烛蜡油低价收回去,做成新蜡烛,又可以卖给我们。一进一出,赚的都是寺庙的钱。这个外地人我见过的,以前来过一次,就是慧明师父的那场水陆之后。我想他这次肯定也是听了我这里做过大佛事才来的。平常,他是看不上我们这些小寺庙的。他们都喜欢去那些常年香烛不灭的大寺,像我这样的小庙,没什么油水。
外地人将蜡烛头和蜡烛油在蛇皮袋里装好,用随身带着的一杆大秤称了重量,算好钱,便将蛇皮袋放到三轮车的车兜里,顺着寺前的砂石路往村口走了。
我走上楼,站在走廊上看见三轮车拐过路口,突然人影一叠,似乎又有个人顺着马路朝我这边走过来。我觉得有些诧异,要知道,我这里已经许久没有来人了。虽然看不清面目,但看着身形,似乎还是熟悉的。我就站在走廊上看,等人走近了,我大吃一惊,竟然是周郁。
我赶紧下楼,走到大门口迎接。周郁手里拎着一袋香糕,看见我时,似乎还有些不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