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第2/6页)

“闭嘴,小畜牲。一共欠多少钱?”

“三千五百八十。要还的话,我有零没整。”

“三千五?!”老将军挥挥手:“你给我滚,我没那么多钱给你擦屁股。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嗨,爸,你说六嫂那个著名大破鞋凭什么管我要账?”

“你滚不滚?”

“她口口声声说六哥要钱用。六哥蹲小号里用什么钱?

明明她趁火打劫,想在离婚前把自己揣成个钱柜子!”他再次给霜降暗暗打手势。“爸,您让不让我跟六哥谈谈,让他知道知道他老婆在外面有多丑恶卑劣!”

程司令忽然沉默下来。

“爸,您听见我说什么了吧?说六哥,四星。刚回来那天我去看他,他整个变了样……”

“谁准许你去的?”

“他是我哥呀,就是真监狱我也有权见他!就是真犯人,他也有权出来放放风什么的!连家人都不准见,也太不人道了。这样住不到十年,他准死!您还不如现在就枪毙他得了……”

程司令站起身,眼变得十分伶俐。他走向那张有十只抽屉的巨型写字台。霜降见程大江的神色渐渐紧张起来,两眼机警地跟踪着父亲的一举一动。他中等个头,方方肩膀,全身上下布满见棱角的肌肉。他甚至连鞋都没穿,一双脚的肤色与全身差异颇大。当他发现霜降那样用心打量他,他翘起一只嘴角笑了。似乎任何女性对于他的好感都在他预料中。似乎他为所有不例外的由他而生发的爱慕感到乏味;抑或由于太习惯这种优势而变得疲惫。惟有这一种笑,能使人看到这家兄弟的同一血缘,虽同一种笑各有意味:四星笑出了顽世不恭;东旗的笑显示了她的超拔,不留意人间烟火,还像是她怀着满腔高人一等的怜悯与宽容、而大江,当他同样翘起一边嘴角笑时,你只会感到他被宠累了;他对不出所料的宠爱所生发的逆反情绪,以及一个始终被宠爱包围的人想冲杀出去,却无法冲杀出去的绝望。对了,霜降一下找准了那感觉,大江的笑,就是一种绝望。刚进程家,霜降就常听小保姆们议论大江。大江是一群小女佣的童话。一个高等军事学院的有少校军衔的博士生:一个名将之后,最要紧的是他还是单身,似乎也没有正经八百,稍长久的女朋友。

霜降脸顿时作烧,被心里点痴心妄想吓的。

父亲不发一言,猛地拉开一只抽屉,寻找什么。大江愈发紧张,身体重心完全移到一条腿上。那姿势给人的感觉是,只要一触他,他就会弹射出去。后宋霜降知道,大江是惟一敢激怒父亲,也是惟一能从父亲盛怒下逃脱的人。他还有个本事是,无论父亲与他反目多少次,他依然能在父亲心目中维持最得宠的地位。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名字。”他对霜降道,同时仍全力警诫父亲。

“霜降。”

“双将?好家伙,我们家一个将就够我们受了!”他似恭维似挑衅,朝父亲一呲呲嘴。

“霜降是个节气。”她答。脸上的红仍褪不掉。她知道自己收缩了下颏,让眼睛从下方朝上瞅是很好看的。她此时就那样瞅他。

父亲沉默得像铁,手捺在什么东西上。

“你还不滚?”老头声音竟十分地柔。

“那钱呐?爸,您要不给钱,六嫂再来,我就叫门口警卫押她出去!……”

一声金属撞击,霜降惊得喝一口风。程司令嘴抿得不见了嘴唇:一把手枪被他拍在桌面上。再回头,大江早没了影。

“你也走。”程司令低声对霜降道。“快走!”

霜降小跑着离开那间书房。

楼梯口,大江坐在楼梯扶栏上,见了霜降他顺坡溜下去。“嗨,我知道你也会被马上轰出来。你当他不敢开枪?

他年轻时,好些人险些被他毙掉。要不是我腿快反应快,他早毙过我一百回了!”

“那是真枪?”霜降问。

“你当那是玩具?老爷子要是玩原子弹,那也准是真原子弹!”他笑了。他这祥笑口是方的,一嘴牙撑得唇很饱满。

关于老将军的过去,有许多不分褒贬的传奇。将军二十岁已做了营长,出了名地“敢死”。有回他腿中弹,引起坏疽,当时最简单的办法是截肢。他已高烧得昏迷、却在军医向他下锯子时拔出枪,嚷嚷谁敢断他腿他就断谁的命。大军进城后,他便装徒步,检查军风纪。见一位中级军官坐了辆人力车,很适宜悠然的样子。军规制止军人若军服乘人力车,将军大喝,让他滚下来。军官见他不过糟老头一个,连腔都懒得开。将军那回真开了火。至于他何故枪击他器重的那个大学生秘书,是因为他发现自已妻子生出活脱脱的小秘书来。当那位秘书被辞退调任时,走进程司令书房,准备缴出全部保险柜钥匙。紧张和愧疚使他忘记了将军的规诫;无论谁从背后接近他都必须在五尺开外立定,同时嘹亮地喊出一声:“报告!”若否,将军便有理由朝身后开枪,当刺客处置。因此秘书挨了颗枪子。被打断肋骨,引起脾脏出血的秘书替将军证明,那只是一次普通的走火事件。

大江从楼梯扶栏上跳下来,问霜降:“老爷子是下是在教你书法?他有好几个女弟子……”

霜降说她哪有工夫学书法,她不过偶然在“首长”房里待了那一小会儿。大江嘻哈着说,你羞啦?这有什么关系?哪个老头子不喜欢漂亮小姑娘!我老了,才不教小姑娘书法;教游泳!他笑得无耻,所以人看出他心里并没有无耻。

霜降惦记着到幼儿园接孩子,快快离开了。大江却在身后叫:“唉,别走,聊会儿啊!我讲话放肆惯了,你别在意!”

霜降笑笑,太阳刺得她眼眯起来。

“交个朋友!”他伸手,她不懂他意思,“握手都不愿?”她这才将自己的手迎上去。手心碰手心时,她感到他的微妙的揉搓、那揉搓中微妙的表达。

“想不想跳舞?”大江问,“星期六晚上,有空吗?”

“我不会跳。”

“教你啊。”

“我笨死了。”

“教你这样的漂亮姑娘,我耐心死了。”大江说。霜降仍那样微低头,让目光从一个人为的深度闪出,闪出人为的曲折。她知道自己这副样子之所以动人,是因为那怯生生的挑逗。

“星期六。穿漂亮点。在北京饭店。你住哪儿?我可以骑摩托车带你去……哦不行,差点忘了,星期六白天我得去参加一个外国军事代表团的访问活动。你自己直接到北京饭店。我在门口接你。定了?”

霜降巧笑:“没定。”

“记住:八点整。我顶头疼女人迟到。”

晚饭前,程司令领着全体孙儿孙女游泳,小保姆们当然也得陪着下水。东旗绷着脸不停地游,忽然对小保姆们吼:“谁笑得那么浪?犯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