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第3/7页)
她眼里突然汪起泪水。
他害怕了,她要是太当真大概很难收场。
他们走到家,小彭大大方方地对小环说,他帮多鹤驮东西,多鹤答应帮他补衣服。他一晚上都为多鹤的眼泪心烦,她要把他当救世主就麻烦了,她会全身心扑上来,跟他拉扯起一个家庭。张俭用过的东西,他捡了来用,他贱死了!多鹤正把他的海魂衫洗干净用烙铁熨干了,又拿到缝纫机上给他缝补。他听着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就想:你看,她已经扑上来,要跟你拉扯过日子了
张俭这天晚上上小夜班,小石上大夜班,只有小彭一个人,拌嘴逗趣不是小环的对手,他只好去听丫头读她写的作文。丫头有一个大本子,里面是小彭小石给她从报纸、杂志、书本上抄录的优美、豪情的句子。每次丫头写作文。就从里面找。写到丰收,便是“满屯流金沙”,“疑是白云落棉田”,“棒打枣树落玛瑙”……谁都觉得这些句子高级,只有小环在一边听着说:“那咋还饿成这样?咱大孩咋会肝肿大?孩他爸咋会瘦成个大刀螂?”或者她咯咯地笑着说,“难怪了——满屯流金沙。金沙煮不成饭!枣树落下玛瑙来,能吃吗?所以呀,百货公司门口天天有饿死的叫花子。”
丫头有时给小环弄得写不下去,就说她落后,右倾。
小环说:“右倾咋啦?”
“右倾都得扫厕所,不愿扫就爬上高炉跳下来!”厂里有两个工程师被打成右派,扫了一阵厕所,前后脚从五十米的高炉上跳下来。一般来说,交锋交到这里就没人吭气了,毕竟右倾和跳高炉这类事远得和张家不沾边。
丫头的作文完成后,多鹤也替小彭补好了海魂衫。她交给他时,他给了她一张小纸片。他是趁丫头念作文时匆忙写的。纸条是他给多鹤的一封看电影邀请信,电影是下午场,四点半。然而电影放完多鹤也没有来。他本来只是无事生非找一份隐秘的额外温柔,多鹤的失约却让他突然心重了。她居然怠慢他,她竟不是那种轻佻女子,碰碰就黏糊上来的。她胆敢让他浪费两张电影票钱:一张票买了个空座,另一张买了他一个无魂的空壳,一场电影他的魂全在多鹤那里,不知道电影演的是什么。她是找死呢?敢激怒他?他可是知情的人。可以把张家三个人的狗男女关系透露给保卫科!她是为了张俭守身如玉?这个女人一腔苏三之情,凭他张俭也配
小彭再到张家来的时候,先不上楼,守候多鹤单独下楼的时机。他知道多鹤常常去即将收市的菜场,收罗老菜帮黄菜叶。有时去肉铺,一天的肉割完,肉皮在关张前会贱卖,多鹤会排在一大群家属里碰运气。
他看见她拿着一条挂了一整天、被苍蝇叮了一整天、边沿干得发卷的肉皮快步走出肉铺。他迎上去。
多鹤一退,但马上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你那天为什么不来看电影?”他问道。
她又笑一笑,摇摇头。她这种稚气是怎么回事,三十几年的饭全白吃了
“你怕什么?”他又问。
她还是笑笑,摇摇头。
“没什么呀——朋友之间看看电影,很正常啊。”
她看着他的嘴唇,眉头紧了紧。小彭想到小环和张俭对她说话的口气,便放慢了语速,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不是。”她说。
她的“不是”可以有无数个意思。他觉得现在自己对和她的关系心重无比。他怕她的“不是”表示“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自作多情了”。不知怎样一来,他知道痛苦是什么感觉了。
那天他没有跟着多鹤回家。痛苦开始要他的命了,他不去张俭家不见多鹤更让他痛苦。他怎么会煞有介事地痛苦起来?他不理小石的激将、恶嘲,坚决不再去见多鹤。转年的春节,小彭回到老家,把饿得脸肿如银盘的未婚妻娶进了门。婚床上他拿新娘解恨,动一下对自己说一声:“让你痛苦!让你痛苦!”
等他回到厂里,父亲来信说,他媳妇怀孕了。他对自己更凶恶,咬紧牙关,闭紧眼睛,捶打自己左胸,念咒似的说:“让你痛苦!让你痛苦!”
结婚的事他连小石都没有告诉。这是提一提都让他痛不欲生的事。
小彭只有在一个时刻会忘了痛苦,就是他看见那张和伟大领袖合照的相片。那张照片是毛主席来到炉台上,跟一群领导讲这个新兴城市如何是祖国的希望的时候拍摄的。小彭背后有闪亮的钢花,虽然他在画面边角上,但整个人那么朝气那么浪漫。要把这座小城建设成一个新型的钢铁联合企业,毛主席把手一挥,就像列宁和斯大林那样一挥。小彭不和自己的记忆计较:伟大领袖是不是那样挥了手。小彭的印象是钢花满天,毛主席挥手指向那个尚未出世、一定会出世的钢铁圣地。这种无边的诗意是小彭唯一能够用来镇痛的。他的手伸出去,握住了毛主席的手,那居然也是三十六度五的手,他的手又把毛主席的三十六度五的体温传给了上百个人。上夜班的人一来,就握住小彭的手。有这样一双被领袖伟大的手握过的手,应该也去呼风唤雨。这样一个大时代,哪里容得下他那点痛苦
又一个夏天到来,小彭穿着多鹤给他缝补的海魂衫骑车从单身宿舍往厂外走。街上又出现了狗。看来狗们也嗅出世道稍微安全了一些,它们不会动不动就变成人们砂锅里的一道菜。到了百货公司大门口,唱歌和打鼓的声音传过来。几十个淮北乞丐组织了一个凤阳花鼓班子,正在表演花鼓歌舞。一只黑狗叼着一个破草帽,在观众面前站立起,再跪下。草帽里没什么钱,有红薯面窝头、红薯、四合面馒头。草帽装的东西多,沉重了,狗的脖子拼命向后仰,才能让那草帽里的食物不翻出来。等草帽装满了,一个女人过来,取下草帽,把窝头馒头分给十来个坐着躺着的孩子。黑狗静静地站在一边,瘪瘪的肚皮快速抽动,一大截舌头吐在外面。女人把空草帽交给狗,狗又走回观众面前,立、跪。
观众里一个男孩说:“给狗吃点儿!”
小彭顺着声音看去,说话的是二孩。他头上包着绷带,肩上背着铁环。放暑假期间,二孩身上总是不断挂彩。他身边站着大孩,个头比他高了半头。小彭想,可别看见多鹤
果然看见了她。二孩跑进人圈,从狗叼的草帽里拿出一块红薯,递到狗嘴边。多鹤从观众里倾出身来,拉住他。黑狗对二孩的赏赐毫不动心,头一甩继续它的使命去了。花鼓班子里一个老头走过来,手里的笛子一指黑狗。狗马上四足挺立,放下草帽,老头又指了它一下,它突然朝二孩跑来,多鹤“啊”的一声抱住二孩。狗却就地一滚,四爪朝天。老头对二孩说,现在可以喂狗了。
二孩把红薯放在狗面前。它转身站起,两口就把红薯吞下去。
“这狗卖吗?”二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