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场部礼堂
老几上了路就把梁葫芦忘了。雪小了,如同白色飞虫,往他去掉了壳子的脸上疼疼地扑打。雪原上一个个圆乎乎的起伏,那是骆驼刺和沙柳。邓指批给他的假期是半天一夜,明天早上五点之前必须归队。事情对一个掌权的人多容易啊!邓指叫上一辆拉炭的马车,就把老几带到了六大队地界。六大队没几个人认识老几,他可以在那里碰运气搭车。没有手表,时间靠老几估摸。大约下午四点多钟,老几有点急了。他后悔没有一开始就步行。下雪天路上基本没有车,现在已经把天等晚了。从六大队到场部比七大队近,不过近个五六公里而已。但是这么深的雪,脚每抬起一次,再插进去一次所耗的体力和时间等于走平路的三四倍。也就是说,这五六公里等于十五公里到二十公里。老几才走两公里就感觉不妙,心脏跳在舌根,棉衣棉裤越来越重,里面都是他的汗,开了个小澡堂子似的,一股股热蒸汽直喷他下巴。
天色渐渐转暗,老几看到一个村子就在一大丛黑刺的东边。他得歇口气买点吃的再走。小村一共十多户,多半是劳改释放了的人,懂得怎样挣劳改犯的钱。一个店家前门开烟草酒店,后门开饭铺。老几走进村口,看见一辆军用卡车占了大半条街。他赶紧进了第一家店。店主人一看见他的黑棉袄,以及背上“劳改”二字和番号就说:“嗨,你怎么敢到这里来?没看村口戒严了?”
老几问为什么戒严。
店主愣住了,瞪着他一会说:“四大队闹开鼠疫了!捉了只旱獭来吃,吃出鼠疫了!坑都挖了,石灰也运来了,要把那几个人扔进去填石灰呢!所以今早跑了一个!”
“跑到这里来了?”老几问。四大队就在村子附近,四大队进出都要通过村里这条机耕路。
店主还是瞪着老几,半天又说:“噢,不是你啊?”
老几说当然不是他。他也就信了老几。这村里的人虽然发劳改犯的财,有时也护着劳改犯。老几把自己去场部的目的告诉了他,只有一点谎言:他只说看女儿,没说是看银幕上的女儿。老几这十来年一共存了的三十四块钱,出来之前都装到了身上。他用这三十四块钱跟店主做了笔生意。店主从一口大锅里舀出两大马勺煮羊下水,让老几一边吃一边把时间耽误到天黑。老几临走拿了他一件军用雨衣,几乎就是军用破烂,胶皮里子满是龟裂,面子失色过多,成了一种乌糟糟的白色。店主还在老几棉袄口袋里揣了一瓶五两装高粱酒和两个烧饼。酒是好东西,御寒壮胆。店主让老几披上伪装从店的后门离开。他指了一条捷径给老几,从五大队一片油菜田斜刺穿插。五大队的油菜田是场里著名的一景,到了花季,场里常拿那景色招待省里和中央的客人。油菜田边上栽着防风沙的树,死的多过活的。树梢都被西北戈壁来的风刮得往东南偏斜,因此这些树便是老几的指南针。一些死树被大风拔起,在低洼地面聚集起来。老几正是在这个低洼处看到了烟头的火星子。原来他绕来绕去还没绕出戒严圈。
也正是这个时候,对方也听到了老几这边的响动。手电筒照过来,老几已经蹲到了死树的树冠后面。积雪使树冠大大地膨胀,电筒光柱子被挡住了。
对方叫喊:“喂,还躲呢,看见你了!”
老几此刻已经趴进雪里。对方听上去比梁葫芦大不多少。
对方又叫:“出来!……我叫一、二、三,不出来我就开枪!”
老几想,不知对方能不能听见他的心跳。他的心越跳越响,于是他打算再赖一会儿,就把自己交出去拉倒。在两方对峙的绝对寂静中,老几觉得自己也听见了那个不比梁葫芦大多少的解放军的心跳。
解放军又喊:“还往哪儿跑?我打死你!”手电“唰”的一下晃到了别处。
老几这才明白年轻的解放军在诈他。他根本没看见什么,更不确定有他这个老犯人躲藏在近旁。解放军又瞎喊几声,就闭了手电。老几觉得对方也藏起来了。对方不想让老几在暗处,自己在明处。老几必须找到对手的方位才能确定他自己下一步怎么走。下雪的温暖随着雪停凝固了。老几汗湿的棉袄迅速结冰,一直冒蒸汽的小澡堂子这时成了个生铁筒,箍在身上又硬又冰。老几差不多要冻死的时候,听见一声划火柴的声音。对方把火光遮得再严老几还是把他的方位认准了。他一点不知觉老几离他那么近,就在他侧后方,近得能闻到他纸烟的味道。老几还看见他趴在一个土包下,头缩在大衣毛领子里,皮帽子的护耳把脸包得很严实。这样大概过了半小时,解放军先放弃了,站起来往左边走一截,再往右边走一阵。不久就形成他的巡逻规律,往左走几分钟,再往右走几分钟。
老几一脑子就是七年前丹珏和他最后的对视。要是他不久后饿死,他会好不甘、好不甘。他想知道小女儿长大什么样,是不是长成了个婉喻。邓指和那么多不相干的人都见了她,他这个生身父亲呢?老几掐算那个兵的行动规律,自己必须在他向右走的时候从他左边爬过去。他的四肢已经冻硬,动作也给冻硬了,爬得极其缓慢。但他一步都没算错:年轻的解放军转身往回走时,老几已爬到了他的另一边。解放军抱着步枪朝老几的方向看着,老几也看着他。然后解放军扭头向公路方向跑去,好像让老几这个隐形人给唬跑了。
这下突围胜利了。戒严圈被他落在了身后。他的两只脚在雪地上缓慢地大幅度地一起一落,一肚子羊下水都是他的燃料。他开始在淹到大腿的积雪里跑,滑稽地把脚提得很高,高到膝盖离胸口只有几寸,再把脚深深落回,很像后来人们看到的登月步伐。不时地碰到雪层下的沟坎,他便跌倒下去。跌倒也好,顺势往前爬一阵。可不能再迟了,再迟连电影尾巴都赶不上了。他跑得棉袄棉裤上的冰又化了,这回热蒸汽不单单从领口往外冒,他周身都在冒白烟。再一次跌倒,爬起,就看见场部礼堂门口的煤气灯了。
这一刻后来被老几写下来,作为诗,作为散文,作为他好些文章的核心段落。那就是,他看到灯火时实在走不动了,也实在太激动了。于是他不知怎么就在雪地里打起滚来,一片灯火倒着进入了他的眼帘,成了天上的盛世。
我六十岁的祖父在雪地里打滚的时刻,那种近乎气绝的欢乐,那种无以复加的疲惫,我是能想象的。我想象中,他像一个活了的雪人,连滚带爬地往场部礼堂靠近。如同史前人类那样,此刻对于他,火光的诱惑便是生的诱惑。他一定想到很多。也许想到他的一生怎样跟妻子发生了天大的误会,把爱误会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