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连云场上 四
供销分社副食品商店的斜对门,是一排有玻璃橱窗和玻璃柜台的百货商店。这里的顾客们多半是些妇女。
乡下女人们在街上卖完了鸡蛋或家禽,这会儿提着空空的篮儿正在玻璃柜台前转游着,她们都希望给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以及她们自己置一件过年的新衣裳。然而,柜台上的布匹,花色品种不多,质量也不甚令人满意。刚刚用实物换来的钱捏在手心里,都捏出汗了。显然,她们还没选购到合适的布头。
—块儿来的熟人们就聚在宽阔的店堂里拉扯着闲话,传递着各自对这一场物价情况的感想;不相熟的,则喜欢从一旁去瞅着别人,不外乎是注意人家的年龄、体态,衣服的颜色、式样,以及鞋子做得好不好看。……这时候,从门外走进一个年轻妇女来。店堂里的妇女们立即就注意到了,眼睛都停在这个挎着小布包、刚刚进门的少妇身上,她们看着,品评着:这是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女人,(“已经不年轻了。”)蓝色半新的中式衣裳,(“针线还不错,颜色太老了一些。”)细高身材,(“瘦!”)鹅蛋脸,(“下巴太尖了点儿。”)眼里含着一丝忧郁,(“睫毛好长啊!”)形容略显得有些憔悴,(“这是为什么呢?”)……但是,谁都看得出来,这贫寒的装束,怎么也掩不住她美丽、天然的风姿。
那年轻女人侧身挤到柜台前,仔细地挑选着那些布匹。
“合适么?要哪种颜色?”营业员问。
她指着青哔叽,说:“扯一丈二。”
营业员很麻利地撕下一丈二尺青哔叽来,又问道:“还买一点什么?”
“还扯点花布。”
“这个花子素净,合适么?”
“不,要那个细红花的。”
“多少?你穿六尺合适。”
“不,两尺。”
营业员哗哗地撕下两尺白底细红花布。
女人又指着货架上的草绿色咔叽:“要四尺,那,草绿色的。对。”
算账,付钱,一切手续齐备以后,那女人就将大小三块布放进她的小布包里,结好结子,像刚才进来一样,平平静静地走出店堂去了。妇女们的目光一直把她送到人流之中。
那年轻女人在人丛中慢慢移动着脚步,不时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好像希望碰见她心中思念着的什么人似的。
不多一会儿,她又买到一封杂糖,四把机器挂面。最后来到食品站的肉架子旁边。
这里排着长长的队伍。当她排在队伍后面的时候,听到前面在吵嚷着:“不兴开后门哟,外面人还多呢!”
“还有一点规矩没得!老子等了半天啦!”
她听着,微微皱起眉头来,担心轮到自己时已经割不到肉了。
队伍缓缓地向前移动着,终于轮到她了。
“师傅!我要一块礼菜。”她对卖肉的说。
满头大汗的刀儿师傅抬头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我这儿卖猪肉,没有卖‘礼菜’!”
女人的脸红了,很难为情地说:“那就请你割肉吧,要一块‘膀’。”
刀儿师傅缓和一点了,问她:“要‘膀’呀?是走娘家的吧?”
她更难为情了,含糊地点了点头。
但是那位噜苏客又说:“你没有赶过场吧?什么‘礼菜’呀!反‘四旧’早把这个名词反掉了。割肉就叫做割肉,现今不兴那些旧风俗了。懂么?”
说着,一块圆形的肘子肉已经割好了。
“三斤半。”刀儿师傅说。
她忙掏钱。然而数了一数,三斤半肉钱却凑不齐了。她急得满头大汗。
“怎么,钱不够么?”刀儿师傅问。
“是不够了。呃,师傅,请你放在那儿,我这就去借了钱来取。”她想到老七那儿去借钱。
在这种情形下,对待一个农村妇女,卖肉的却是铁面无私的,他说:“不行!没钱就让开。下一个!”
女人只得让出位子来。她怏怏地站在食品站大门口,好不惆怅!
“秀云!是你……”
突然,从她背后传出一个男子的沙哑声音,她不由得本能地紧张起来。
郑百如提着一块猪肉从食品站门内走过来了。停在她面前,无限温情地问道:“你赶场么,怎么在这儿呀?割肉?”
“不。……”她撇过脸去,狭路相逢,真使人难堪呢!许秀云是半点儿也不曾预想到。
旁边一个刚割了肉出来的老头儿对郑百如解释道:“这位女同志刚割了一块,三斤半,可是钱不够了。”
“哦,这有啥关系嘛!”郑百如立即摸出一把票子递到许秀云的面前:“拿去。”
秀云看都不愿意看一眼,说:“让开!我还有事哩!”
郑百如把票子揣回口袋里,说:“那么你等一等,我去给你取来就是。”说罢就大步奔进大门去了。
一旁有人羡慕地对秀云说:“你等着,没得问题,他是有面子走后门的。”
秀云趁着这个空儿赶紧离开了这里,向人群拥挤的热闹处走去。
郑百如提着那块三斤半的猪肉肘子跑出来时,已经看不到秀云的影子了。不由得失望地叹了口气。
他这些天来千方百计要想找到许秀云单独谈判一次,但是,总找不到机会。许家院子里他去试过了一次,却因自己太鲁莽,差一点儿被人家当贼娃子捉了起来,有时他想到地里去找她谈,怎奈有着那样多社员在场。……今天这个机会,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他早晨一早就到场上来了,向公社交了葫芦坝大队的决算表,顺便又向领导汇报了支委会上制定远景规划的情况。公社书记当场表扬了葫芦坝的工作搞得出色,粮食跨了纲要,很可能名列全公社第一位,而制定规划的行动又这么雷厉风行,对别的大队有很大推动作用。郑百如受了表扬,心情轻松多了,到街上转一圈,恰好又帮了许茂老汉一个大忙,料想自己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于是心头简直有几分飘飘然起来,跑到食品站,从“后门”上割了两斤肉,正打算到连云场后街那个寡妇家去,谁知天赐良机在这儿把许家四姑娘碰上了。
然而,她又溜了!此刻,他的失望,倒是十分真实的。想了一阵,他决定无论如何今天得找她谈一次话。根据他这几天来的分析,他认为希望还是有的,秀云不愿改嫁到耳鼓山去,这就是一个最好的重修旧好的时机。他想:退一万步说,即使“复婚”不成至少能将她笼络住一个时候,只要在工作组没有离开葫芦坝这个期间内,能够将她拖着,对他说来也就是胜利。工作组一走,葫芦坝依然是他的天下;而且,现在从小齐同志的态度看来,笼络住许秀云的计划正在一步步变为现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