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雨潇潇 四(第2/3页)
哦,如果将来某一天,许茂没有死掉,还能思索人生的话,那么,他定能发现在那些乱纷纷的年月里,他和他的女儿们损失最为惨重的是什么东西。不是他自留地的南瓜,不是连云场上的一罐菜油,也不仅仅是金钱和粮食,而是女儿们被耽误了的青春!……如果许茂能开阔自己的视野,走进更为广阔的社会去思索,他将会更痛心地惋惜:像七姑娘这样的一代青年,被攫走了灵魂和理想!
……许贞伏在四姐的床上嘤嘤哭泣一阵以后,仍觉得心头空得发慌,好像那身比农家姑娘要华贵得多的衣服裹着的健壮的躯体也不存在了似的。
她翻身爬了起来,坐在床沿上,百无聊赖之中,缓缓地掠着额上散乱的头发。随后,便动手拈起针线来,试着按四姐的吩咐去缝皮袄领子。
然而,好几年来不事女红,连衣服补钉都不会缝的七姑娘,指头不听使唤,没有几下,针尖就扎进手指头,冒出鲜红的血珠来了。她气忿地丢开这讨厌的针线活,站起身来,慢慢踱到门外去。
她返身掩上大门,漫步走向田野。
细雨刚刚停歇,天空显得高了一些,也亮了一些。只是,远处的山峦仍是朦朦胧胧的,柳溪河上还挂着白色的水雾。葫芦坝静得出奇。人们都集合到村小的几间破教室里开会去了。偶尔有两三个小孩子出现在红花草田里采摘那些小红花儿,玩“娶亲”的游戏。这些孩子们,穿着黑色、蓝色的破棉袄,头上戴着他们哥哥或父亲的棉帽子或毛皮帽,很难分清哪一个是男孩,哪一个是女孩。
许贞踏着泥泞的田坎路,无目的地朝前走着。寒风吹在她身上,冷飕飕的。她后悔自己为什么不穿棉袄。——这是近来在一些年轻人中流行的一种时髦的风尚,他们为了显示自己苗条的身材和“风度”,冬天里也不穿棉衣。七姑娘刚刚学到这种时髦,还没有完全适应,尤其是这空旷原野上的“刀儿风”,她那毛线衣以及花呢外套哪里抵挡得住!
前面田边上有一棵年老的柳树,树下是一眼古井,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拄着竹竿提着小桶走上井台。许贞见她那吃力的样子,便走上前去,一看原是三队的五保老人姜三婆。她说:“三婆婆,我来帮你提吧。”她不由老太婆分说,便抢过小桶和扯水竿,迅速地打起一桶水来。她觉得这个活儿很好玩,便又说:“三婆婆,我给你提回去吧!”说罢便提起那一小桶清亮亮的井水朝姜三婆家走。当她把水桶放在那虚掩着的篱笆门外,回转身来时,姜三婆才走到半路上。老太婆高兴地说道:“我想了半天,是谁家的姑娘呀?哈哈哈……原来是许家老七啊!七姑娘,你如今出落得这样富态,我这老太婆都差点儿认不出来啦!”许贞因为刚才的劳动,脸上红喷喷的,显得容光焕发。她说:“三婆婆,你老人家好啊!”老太婆回答道:“好啥子哟!这条命死不下去罢了。落几天雨,吃水都成困难啰!呃,七姑娘,几时回来的啊?你爹可好呀?……从前你娘在世,也像你这样肯帮忙。有一回,我病在床上爬不起来,你娘天天来看我,给我熬药汤,那时你才两三岁,你家老八还在吃奶,老九还没出世。葫芦坝上正组织互助组,你爹当组长,对我们这些孤寡人家才好咧!那一回我害的是伤寒夹湿……”整天整月没有一个说话的对象,老太婆今天像要把存放在肚子里的陈年老话一股脑儿向七姑娘倒出来。她东拉西扯地说着。好一会,许贞听得厌烦了,便说:“三婆婆,天冷呢,你回去烤烘笼去吧!”说完便离开老太婆,继续漫无目标地向前走去。
许贞绕过一块干涸的堰塘,从一片竹林里穿过去。突然,背后有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许贞!……嗨呀,你也在家么?”
她回过头,只见一个披翻领大衣,露一段深红色绒线围巾的青年向她奔跑过来,板平的脸上现出兴高釆烈的神色,只有在荒凉沙漠中的旅行者意外地与知己重逢时,才会有那样的神态。
许贞淡淡地回答:“呵,你也在家么?”
“昨天回来的,可今天就想走啦!明天一定回县上去。真没意思。”小伙子说,“我妈一封信又一封信叫我回来,原来是给我找了一个对象……好笑人!”他自己先笑了,接着补充道:“是个‘向阳花’,哈哈……”
许贞有点讨厌这个人。他舅舅是县商业局的什么主任,前几年开后门把他弄去当了百货公司的工作员。
“怎么?你不懂得啥子叫做‘向阳花’么?”
“不懂,没听说过。”
“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你会唱一支歌吧?”说着,小伙子唱起来了:“……社员(呀)都是(那个)向、阳、花(呀)……”
唱得荒腔顶板的怪难听,许贞嘴一撇。小伙子忙说:“还不懂么?‘农二’!懂了吧?我妈给我找了个‘农二’。笑死人!”
许贞懂得了。这是城里某些青年对农民轻蔑、鄙视的称呼。她不由更加讨厌这个无聊的青年了。此刻,不知怎么的,她听见人家用轻慢的语言提到农村姑娘,就觉得难以容忍!虽然她自己并不热爱广袤的土地和农家的草屋。
七姑娘转身要走,小伙子却跨前一步,拦住她:“到我家去坐一坐吧。”
“不坐了,我还……有事呀!”
“只坐一会儿吧!”青年自作多情地瞅着她,轻声说:“我妈在家,舅妈也在……你愿意离开供销分社到县上去么?百货公司阔气多啦。只要给我舅妈说一声……”
要在平时,许贞会动心的。百货公司的店堂、柜台、橱窗,哪一样像连云场供销分社那般寒酸呀!但是,她此刻却不感兴趣。她觉得此人比她自己更浅薄,更空虚。
她伸手推开那青年,傲然地向前走去。只有这一刻,七姑娘脸上才突然闪耀出许家姑娘们所共有的那种固执和高洁的神采来。
“唉!……”板平脸、围红围巾青年怅然地站立在原地,望着七姑娘健美的腰肢,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七姑娘心上突然涌起一阵愤懑的情绪!——她背后没有眼睛,可是她却知道那个人在用怎样令人讨厌的目光盯着她,使她无端地感到受了侮辱。
“好气人哟!……”她自成年以来,这会儿才第一次感到作为一个女子,自尊心是多么重要。“他们那些人,都一样讨厌,像饿狗一样,可恶死了!”
在许贞这个大姑娘的爱情词典里,早已抹掉了“纯真”二字。别人欺骗过她,她也欺骗过别人。但是,尽管如此、严峻的生活仍然在不厌其烦地唤醒她去追求一种真正的生活、纯洁的爱情。她对自己以往的鬼混感到羞耻和厌倦了。她又一次明白地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多么的浅薄无聊,而现在又是多么的空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