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大勇快步连带着小跑,进了远东宾馆大门。未及抹一把额顶的潮润,平息一下短促的气喘,问准岳鹏程在三号会客室,便以原有的速度直向二楼登去。同远东实业公司的所有干部一样,接到岳鹏程的召见令,大勇立刻丢下未婚妻小林子和正在吵吵嚷嚷的徐夏子婶,丢下特意请来察看房基的师傅,以最快速度赶到岳鹏程办公的宾馆来了。
大勇今天的快捷还有别的原因:因为那天淑贞的事,岳鹏程已经两天没有回过家,两天没有同他这个内弟和心腹干将照过面儿,他心里正忐忑不安着呢。
“远东宾馆”作为宾馆,在广袤的远东地区,能否列入等级,或者应当列入何种等级,我们不敢妄加猜度。但在蓬城县,在与蓬城县相邻的几个地区,“远东宾馆”无论从外形设计还是内部装修,以及其他种种服务和娱乐设施方面,无疑地应当属于上乘之列。这是岳鹏程的得意之作。蓬城海滨,物产富饶景色秀丽,来往客人很多。尤其近年夏秋季节,颇有人满之患。而县里,除了政府招待所内有一个小院和几个高级房间,竟然没有一所像样的宾馆。岳鹏程看出内里境况,一次投资四百万,以最快速度建起了这座连北京上海的客人也不能不伸大拇指头的宾馆。这宾馆着实非同一般。从外观看,主体部分,乳黄色的墙壁和铝合金门窗,以及厅廊中棱形和瓶形的花台,形成一种近乎时髦的现代气味。主体上部,则是几座古香古色的亭阁楼台。凭栏远眺,可以一览大桑园全貌,一览渔帆点点、白浪细沙滩的蓝色海湾。这种现代时髦的主体部分与古香古色的附加部分,使这座建筑物产生了一种对比度极强,却又相对和谐的卓然脱俗的风格。宾馆内部也是如此。天井式的大厅,是一个幽雅的天地。迎面一座高及二楼的假山。假山顶上,葱绿的大叶芭蕉和道劲的常青剑麻之间,泻出一片银亮的飞瀑;飞瀑经几个阶梯,以钢琴与小提琴协奏的流畅舒缓的旋律,汇进一片清碧的池中。池中是一群五颜六色的游鱼。鱼池一边是绿地、盆景、舞厅。另一边,则是一色红漆楠木为壁的各式餐厅和宴会厅。红漆楠木上精工雕刻着中国古代的神话传说。一位在岳鹏程家中品过茶,并且同他作过一次长谈的心理学教授断言:这座宾馆的布局,如同岳鹏程家中的陈设一样,体现的正是岳鹏程这个人的独有“心理构建”。
管他的什么“心理构建”!岳鹏程要的是一年五十万的利润指标,要的是让人称羡和瞠目结舌的气派。自宾馆建成,他许多时候都是在这里召集会议,会见客人,做出各式各样的决策,发布各式各样的指示和命令。
大勇进到三号会客室时,岳鹏程正蹲在正中的大沙发上,听齐修良汇报工作。
鞋脱在地毯上,脚上只穿着双尼龙丝袜。袜的前边或后边,似乎有意地露出几个小洞,以便使憋闷得难以忍受的脚趾头得到喘息的机会。这是岳鹏程在部下和熟人面前常有的情态,在上级和客人面前,那是绝无此种情形出现的。
齐修良汇报的是月牙岛谈判的情况。月牙岛在烟台西北十数里,面积不过四五平方公里,与陆地有一条窄窄的沙土线路相联。十几年前,月牙岛隶属部队管辖时,曾经有过一段繁华年月。自部队撤走,便日渐冷落了。现在该岛几乎荒芜了,只有一座不过百十人的电子管厂也不死不活。两个月前,新上任的电子局长宣布公开招标时,岳鹏程当即便做出了投标的决定。
“……接触了几次,一直就是这么不冷不热。估计是想逼咱们抬高承包基数。”
齐修良汇报说。
岳鹏程似乎漫不经心地听完,说:“那倒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得把开发权、经营权拿到手。”
齐修良不无疑虑地说:“就那么一片荒岛上的一个小厂,要是他们要价太高……”
“这你们不用操心。……”
面前茶几上的电话一声脆响:岳鹏程抓起说了几句什么,又放下了。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中心,电话便载着上下左右的各种情况、要求、请示向中心汇聚。但不论哪儿来的电话,都必须经岳鹏程同意才能接通。
室内还有几个人,或正襟危坐,或站在一边。大勇不敢造次,朝岳鹏程点点头,说声“书记找我”,找个位置小心地坐下了,坐也只坐了半爿屁股和半爿沙发,好像害怕弄脏了洁白的沙发套似的。
“远东宾馆”的沙发套一色洁白,上边一律用蓝色勾织着河滨公园八角亭的图案,并配以“远东”二字汉语拼音的第一个大写字母。洁白的沙发配以洁白的茶几、墙壁和天顶,使会客室中的色调显得十分单纯、协调、安详。室内除一部电话之外,只有靠走廊一边的墙壁上,独出心裁地开出一个宽敞的装饰橱。橱内用柳曲木板镶起几个图案式的层次,上面摆放着几件精致的珊瑚花和贝雕作品。
会客室很大,很气派。在这里处理工作,确是无形中给岳鹏程增加了一种大家气派和威严。
岳鹏程接过电话,把目光转向站在一边的两个干部——分管能源运输的副总经理和加油站站长身上:“你们两个想好了没有?”
副总经理说:“想好了。我的主要错误是意气用事,没有处理好和孙站长的关系。”
站长说:“我的错误主要是请示汇报不够。”
“我看你们俩是不见死尸不落泪,不到黄河不死心!”岳鹏程指着先大勇一步赶来的主管会计:“你把汽油的两种价格报给他们听听。”
“平价油每吨九百元左右,高价油每吨一千五百元左右。”
“你们是按平价卖的还是按高价卖的?”
“按平价。”加油站长回答。
“凭么按平价?”
“因为原先应许过他们。”
“凭么应许他们?”
“你哪?”
“监理站跟咱们车队经常打交道,我寻思……”
“打交道就一下子给八吨吗?”
“孙站长一开口二十吨,我只……”
“他卖二十吨你卖八吨吃亏了是吧?你应该卖二十八吨才对是不是?”
“我没这么说。”副总经理嘟哝着,口气有几分生硬。
岳鹏程被激怒了,从沙发上跳下套上皮鞋。“你没那么说,你就是那么想、那么做的!”
副总屋理心中胆怯,还是嘟哝着:“我没想也没做……”
岳鹏程铁青着脸,稍许思忖也没有,便抓起了话机。
“接加油站。加油站吗?我是岳鹏程。你记一下:从现在起,加油站的工作由副站长贾红升负责,站长停职反省,分管副总经理对加油站和汽车队的领导权终止一一这一条由你通知汽车队。以后加油站站长有一桶油的批准权,超过一桶必须经我同意才行。记准!是我,岳鹏程!总共三条,记下了没有?重复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