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经过将近一个小时驰驱,小皇冠驶上通往月牙岛腹地的土公路时,太阳尚未走完每日的一半路程。

月牙岛名之“月牙”,实则更象一只戏游于碧波之中的蝌蚪:长长的、略显弯曲的尾巴,从陆地伸延开去,把硕大而又乖巧的脑袋,探进波涛连天的海面。蝌蚪呈倾伏状,岛的一侧相应出现了一片月牙似的海湾。这也许便是岛名的由来了。

海洋如同一个神奇的净化体,尘世间一切喧嚣和浮华,一经触及它的羽翼便只能安分下来,或者销声匿迹,或者全然改变成另外一副模样。阳光和风也不例外。

从陆地登上小岛,秋日的炎热和沉闷顷刻消失,岳鹏程、齐修良等人觉出的只有一阵阵爽心舒肺的快意。

小皇冠停在一片开阔地上,岳鹏程带着齐修良等人,沿着海边漫步前行。

岛上面积原本不大,一边又是一脊隆起的丘岭和悬崖,岛上的人和各种建筑物,便自然而然集中到背山面海的一片地场中了。这里的一切仿佛都带着历史的陈迹:废弃的、被海浪冲得七零八落的码头,生了一层厚厚铁锈的油罐,落满风雨印记的办公楼和宿舍,还有即将被废弃的、萎缩在山脊脚下的一座小小的电子管厂。岳鹏程当兵时来过这儿。那时岛上住着一个连队,每日里热火朝天,龙腾虎跃。一个月前决定投标,岳鹏程来岛上考察时,发过好一通感慨。这时他一边走着,一边犹自发着愤慨:

“你们看看啊!这帮吃皇粮的,把个码头糟踏成个么奶奶样儿!”

“油罐不用,砸了卖破烂不是钱?妈拉个巴子,就这么竖这儿晒了十好几年!”

“你说那些局长、书记都是怎么当的?我要是有权,非让那些小子们……”

岳鹏程的愤怒和感慨从来都是有感即发,毫无遮拦。齐修良等人早已习惯了,只是不时应着,间或附和着补充上几句。

一行人沿着海边兜过一圈,又到等待招标承包的电子管厂车间转了转,这才朝半山腰的厂部办公室走去。

厂部办公室里,此刻正酝酿着对付岳鹏程投标的方略。

“……对方几次想摸我们的底,我们都按局长的意见挡回去了。”电子管厂书记汇报说。

不过五十五、六岁,却长着一头稀疏白发的董局长点着头。作为月牙岛的上级主管首脑,他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要改变电子行业目前所处的困难境地。月牙岛远离市区,除了对外招标承包是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的。

“岳鹏程是个奸滑之徒,不能让他轻易得手。不过也要注意,千万不要让他溜了。”他作过指示,又问:“根据你们的摸底测算,标底最高可能定到多少?”

“我们跑了不下十几个地方,最高的一年讲过八万,最少的两万也不肯干。”

戴着高度近视镜的厂长回答。

“这样说吧,按你们的想法,标底定到多少合适?”

“十万,再高恐怕就……”

“你哪?”

“我也是这个意见。不过,必要时恐怕还得降低。”

“也好,就按你们的意见定在十万。”董局长思忖片刻做着决断,“不过,这不是最高标底而是最低标底,正式谈的时候要加倍。

决策刚刚做出。岳鹏程便出现在门口。三位决策者都不觉为之一愣。

“欢迎欢迎!”参观过大桑园,与岳鹏程有过一面之交的眼镜厂长,上前向董局长作着介绍。

董局长热情而又颇有身份地与岳鹏程寒暄了几句,说:“岳鹏程同志的大名我是早就听说了的。与你岳鹏程同志打交道,我也是第一个投了赞成票的,怎么样岳鹏程同志,刚才你这一番私访,有何评论哪?”

“局长说到哪儿去了。我是到长山有事,顺路到岛上看看的。”岳鹏程笑着,话题一转,道:“哎,刚才我到车间,好象已经停工不少天了吧?”

“这是哪儿的话!今天是我们厂休。”

“不瞒岳书记说,这一段我们一直搞突击,几个星期都没有休息了。”

两位厂头连忙遮掩。

岳鹏程恬然一笑,低头呷起茶水。

董局长看出岳鹏程心下有底,连忙转了话题:“岳鹏程同志对我们这个地方,印象如何呀?”

岳鹏程:“地方自然是好地方,只是不知道局长准备怎么个承包法?”

“这好说,一标定盘,一包到底!”

“这一包到底是指经营呢,还是全权?”见对方莫测高深,又道,“坦率地说,如果是单纯搞点经营,我岳鹏程没有那个兴趣。”

董局长:“一包到底,自然是全权咯!”

“时间呢?是只准备让我干个一年两年,还是……”

“一定十年不变!十年之后,还可以续订!”

“那好。”岳田程微微一笑,“既然今天凑得巧,就请局长出个数吧。”

董局长朝眼镜厂长递过一个货可和鼓励的目光,眼镜厂长起身拿过一份材料,看了几眼,道:“我们月牙用子管厂创建于一九七五年三月,主要生产电子管配件和漆包线。现有职工一百二十三人,设备五十三台,年均纯利润十二万五千元左右。

根据上述情况,本着互利互惠的原则,我们考虑,承包基数应不少于年交纯利润二十万元。”

董局长和电子管厂书记满意地点着头,把目光投到岳鹏程身上。

岳鹏程微微后仰听过之后,从齐修良手里接过一张纸条,翻来覆去看过几遍,似乎全然无意地推到对方可以看得清楚的桌子一边。

那是电子管厂的一份简要情况:

总人数:123(其中退休、病号33)设备:45(其中淘汰和即将淘汰15)最高年利润:52000元

八四年亏损:14000元

八五年上半年亏损:25000元

底盘泄露,正如交战未始,先把自己的伤残短缺袒露在敌手面前。两位厂头好不惊讶、尴尬,朝董局长瞟过一串不安的目光。董局长心中一阵忐忑,都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

岳鹏程依旧坦然:“董局长,刚才说的二十万,不会是最后的底数吧?”

“具体自然还可以协商。不过,我看这已经是最低的了。我这里环境好嘛!天时、地利、人和是占全了的!”董局长依然气势不减。谈判是一门高超的艺术,不仅需要实力,更需要耐心和心理攻势。

岳鹏程:“我的意思是,刚才这二十万或许不是最高的。如果向最高里说,不知你们认为多少才合适?”

问题出乎情理。是岳鹏程有意嘲讽戏弄,还是……董局长和两位厂头,投过几束疑惑的目光。

然而,不回答岂不意味心虚?那也许正是岳鹏程所等待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