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岳鹏程的月牙岛之行,有如一股旋风,掠地即去。但那股旋风“旋”起的浪头,非但没有随同岳鹏程一起离去,反而形成了一股更大的冲击波。
直接感受冲击的,自然还是三位打起招标旗的人。
最先是梦境般的幻觉。眼望小皇冠绝尘而去,包括董局长在内的三位招标人,竟然觉得仿佛一切都是一种幻觉,一切都并没有发生过。幻觉自然没能持久。接下便是一个又一个的分析猜测了:岳鹏程贸然上岛用意何在?岳鹏程明明知道电子管厂已经衰败,为什么不压低标底反而大幅度上抬?岳鹏程投出的四十万会不会是一个诱饵,以图达到他的不可告人的目的?可就这么一座小厂、一片荒岛能达到什么目的呢?难道还要建立走私贩毒集团或者反革命武装基地不成?……猜测到了自己也觉得荒唐的地步,也便停止了。问题又归结到怎么办。的确,怎么办那才是最重要的。拒绝自然是决不可以的。那四十万纵然打着灯笼寻遍世界,怕也不会有第二家肯出了。应承签约?那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对方真实用意尚不清楚,责任如何负得?那就只有一个办法:拖。董局长最后对付岳鹏程用的就是这一招儿,继续用下去就是!你岳鹏程既然已经上钩,就不怕拖不出你的尾巴来。
妙计一定,天下大安。三位招标人心平气顺,各自回家做自己的好梦去了。
然而,第二天便传来消息:岳鹏程要下广东。两位厂头急忙找到董局长。董局长眉眼一舒,笑了:岳鹏程这点伎俩如何骗得老夫?放出这种风;岂不恰恰说明迫不及待?不要睬他!可没等睡过一个中午,电子管厂的两位头头便接到指令:立刻到大桑园去找岳鹏程,探探风声。两人依令而行,到大桑园后却吃了闭门羹:岳鹏程面儿也不肯见。齐修良见过一面,也完全不是原先那副面孔了,大讲了一番岳鹏程脾气如何如何,招标者们的失误如何如何。两位使臣灰心而归。这一来董局长坐不住龙台了:岳鹏程果真转向它去,他的一切梦想和宏图岂不随着云消雾散?“走,马上去大桑园!”董局长当即作出决断。
局长亲临,岳鹏程不得不会会面了。
会面被安排在疗养院病房里。病房里新添了吊针架、氧气瓶和其他几种医疗器械。
“你岳书记也太不给面子了!我让他们两个来,你招呼不打一声就给我撵回去了?”董局长一见面,就控制起主动权。
岳鹏程并不在意,道:“不是这两天身上不景气,你局长驾到怕也对不起了。”
“嗳,那天讲的那件事,有些什么新说法啦?”董局长一反沉稳之态,单刀直入。
“我看恐怕够呛了。”岳鹏程皱着眉,指指吊针架、氧气瓶,说:“你们看看我现今成么样了?咱这号人天生受苦受难的命,一天到晚总想着这事业那事业。到了还不是闹一身病两眼一闭拉倒?如今我也想通了:咱一个老农民,有大桑园这份家业守着,也该知足了。以后谁有本事让谁干去,我岳鹏程求个国泰民安、长生不老,才是正经!”
“呃?你岳书记一世英雄怎么也气短了?”董局长听出话中分量,鼓动说:“病要治,身体要保,事业也要干嘛!你岳书记的气魄我就佩服!要不,我才不登你这个门嘞!”
“局长,你是不知道我的难处。”岳鹏程掏心剖腹地说,“这么大一个家业,里里外外就靠我一个人撑着。闹好了还行,闹不好我得把命也搭进去。广州那边不是人家看着我的面子,我才不去……”
“广州那边我不管,我就管月牙岛!”董局长决断地一摆手,“月牙岛就按你的话,每年四十万,开发权、经营权全部交给你!”
“局长,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你不想想,就凭我这几个人。几条枪……”
“呃!人和枪我可以给你补充嘛!凡是需要的,人财物力,一律开绿灯!……我给你在合同上加进去行不行?我这个局长,这个权还是有的嘛!”
岳鹏程默然了片刻,这才勉为其难地道:“你董局长说到这种地步,也算是够意思了。我要是不仗义……”思忖了一下,断然地说:“既然董局长瞧得起,我岳鹏程就再拼一次命!广州那边推一推,我陪董局长和两位好好玩两天!”
开放搞活,发展农村商品经济,玩,已经成了一项重要活动。蓬城地处海滨,那玩的文章大多是作在一个“海”字上:海景、海味、海趣。主客双方,吃着鲜美的虾蟹鱼鳖,或漫步海滩,或泛舟垂钓,或浪中戏水,其乐融融,其情融融,横向联合和做生意自然也便有了添加剂、润滑油。岳鹏程精于此道。但月牙岛地处海隅,“海”字文章自然是做不得的,他早已另外有了安排——放大鹰!
逮雀放鹰,对于蓬城一带农村的孩子们,原是稀松平常。春夏相交、夏秋相交季节,捕一只或买一只鹞子,一上午抓得下十几只大大小小的雀儿。放这种鹰的多是十几岁的孩子,青年有,极少;上了岁数的人则绝不沾手。呸,小孩子玩艺儿!
全然是不屑一顾的神气儿。
放大鹰——也叫放兔鹰,却是大人们的行当。小孩子们至多跟着赶赶山看看热闹。大人们也不是谁都可以放的,尤其擎鹰放飞的掌拳人,没点经验拿手,没点名望身份,是决然轮不上的。这大约同另外那种“掌权人”差不去多少。
过马雅河,从黑傻子沟上路,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沿着一溜相对平缓的山坡朝前推去。这里是一片开阔带,没有太高太密的树林,便于老鹰及时发现目标,以最佳的角度和最快的速度去施展才能。
赶山的力量是强大的。胡强带着恺撒和两名武术教练一马当先。恺撒好一阵时间才追忆起东北大森林里那段逝去的岁月,恢复出若干粗犷、乐观的野性。程越和作家采访团的几名成员,为了体验野猪生活,也随在其中。队伍里还有两个背着红十字箱的年轻大夫。沿着进军的路线,山下的土公路上,一辆白色救护车不紧不慢地跟随着。
第一个掌拳的是彭彪子。但他没能享受放飞的愉快,只是讲解着做着示范。
“鹰这样擎,哎,这样擎……”
他右臂上戴一只包起了手和胳膊的大套袖,套袖上鹰站的部位裹着一层厚厚的棉垫。
“得站到高地方,就像这块石硼顶上,石硼顶上……这亲儿子一打窜儿就得松绳,松绳……打空窜不能松,劲小能觉出来,觉出来……”
“还有么?快讲!”岳鹏程催促着。
“还有就是,这亲儿子是个好儿子,瞅准兔子贴地飞,贴地飞……专盯兔儿子胯裆下边那撮白毛抓,白毛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