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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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降临了。每当我要离开这个小屋的时候,纪及都一阵发怔……我知道剩下的时间里他会独自默默坐上许久,这对他真像是一种煎熬。此刻,他那双目光仿佛在劝阻我留下……

每天的这个时候纪及显得太可怜了,我真不忍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间黑乎乎的小宿舍里。看着杂乱无章的小屋,我会想到这是一个遗失在城市中的孤儿。他一个人生活在这儿,实际上没有一个亲人。我几次耽搁下来,和他一起吃饭,只为了能够在这里多待一会儿。这时纪及拿出了两包方便面,又从角落里找出一块干馒头、一点焦干的牛肉片。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把这些东西放在煤气炉上煮,正煮着又想起什么,找来一个洋葱头,切一切捧到了锅里。我知道纪及每天都是这样凑合,所以才害了那么重的胃病。真希望他早些组成一个家庭……我知道让他忘记痛楚的方法也许只有一个,那就是获得一份新的爱情。这对于他和小雯来说可能是一种近乎残忍的设计,可似乎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我一再谈到了于甜。我一想到这个大龄青年那对黑漆漆的眼睛,就觉得她可爱、温厚,简直是太适合眼前的纪及了。可是对方只要一听到这个名字,就一阵沉默,最后仿佛害冷一样浑身哆嗦——我已经不止一次见他这样了。我想这个话题一定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什么……“在这段时间里,你应该和于甜交流一下,因为她那么关心你,在爸爸妈妈面前已经成为你的坚定支持者。”

纪及木着脸,微微叹气:“我当然非常感激!可是啊老宁,在和小雯的事情完结以前,我怎么也不会和另一个姑娘接触的。”

“你觉得还没有完结吗?”

“不会完结的……你不能明白,谁都不能明白!怎么说呢?我们都是山里孩子,是一样的人,到处都一样。我们从第一眼看到,从两人熟悉开始,到现在从来没有变过……”纪及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只有他自己听得见了。他在看窗外。我叹了一声,他这才转过脸,提高了声音,“我知道,妈妈会喜欢小雯,她在盼我领回这样一个女孩做媳妇。小雯的话她听得明白,城里姑娘,比如于甜,妈妈见了面会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小雯现在也不说山里土话了啊!你怎么了?”

“不,山里人之间什么时候都说得通。有时候还不是‘说’——我讲不明白,我的意思是,妈妈如果知道了我和小雯的事情,一定会赞同;她不会让我做个狠心人,不会让我把她一个人扔在这儿……”

“是她扔下了你,她无论如何都要离开你,这是你说的。”

“我不能扔下她,只要她还在,还活着……”纪及已经不再听我说什么了,只这样咕哝。我看着他像茅草一样的芜发,焦干无光的皮肤,心里一阵发疼。这哪里还是那个思路清晰的学者,那个洞悉和透彻的思者。爱情的热病患者与冷静的思者水火不容。我已经无言。

桌上的瓷盘里有两个苹果。我的目光落在上面,又想起了水果的话题——关于小雯十八岁之前没有见过苹果这句话,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她作为一个北方孩子,有这种可能吗?可是我不能怀疑纪及的话,也没有理由怀疑。我取起一个苹果,看着上面红色的纹路……

“其实我第一次看到苹果是十二岁,那一次跟上妈妈去镇子赶集,”纪及咽一口,“妈妈早就说过要给我买一个苹果,说了快两年了。我一听苹果两个字舌头就咂个不停,把各种美妙的滋味都想过了,想着这就是苹果!我们村子四周的山岭光秃秃的,没有一棵像样的树,更不用说果树了。方圆几十里都没有果树。这里的山地没有水,只长一点点地瓜和豆子。如果要吃白面,就得到镇上用地瓜干去换,留着过年包饺子。天天吃的是地瓜干,发霉的、被老鼠咬过的,都得吃。无论是什么年成,都得准备吃干菜拌瓜干粉,吃上三个月、半年。因为家里的瓜干不能全吃光,还要留下一些换盐割布。在村子代销点里,什么东西都是用瓜干兑换。当然,妈妈说给我买一个苹果,其实不是用钱买,是用瓜干换来一个。我跟妈妈往镇子上赶,心里什么都不想,只想着苹果。我已经试着在纸上画过许多苹果了,妈妈说其中的一个画得像极了——那是我用蜡笔染上了红道道的,它真的有一股香味儿。这天镇上开一个物资交流大会,就是最大的那种集市,那里什么都有,热闹得让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会上有卖油炸糕和白面馒头的,还有卖红眼小兔子的;可我这一天什么都不想,只想着能有一个苹果。我一进交流会就跟紧了妈妈,什么也不说。妈妈知道我最想去哪里,她差不多一点没有耽搁就往一条热闹巷子赶过去了。我满鼻子都是苹果的香味儿,我想妈妈不用打听,她是被这股气味引着往前走。妈妈胳膊上挂了一个篮子,里面有半篮瓜干,我知道这其中的一小部分会变成一个苹果!就这样,妈妈走着走着突然就站住了,像害羞一样回头看我一眼,伸手揪了我一把。我这时马上看清了,在一块支起的不大的木板上有白粗布盖住的什么东西,它们簇起来像一堆馒头—— 一股浓浓的好闻极了的气味就从白布下面溢出。我的心跳加快了,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掀白布的一角,这会儿妈妈眼疾手快地按住了我的胳膊。她把我的手捏得紧紧的,喘着气问摊主: ‘多少才换一个?’对方竖起了一根手指。妈妈显然被吓住了。可我只想让这场交易快些达成,屏住了呼吸听妈妈与那个人讨价还价。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人的样子:络腮胡子,大眼,头顶有一撮白毛。我记得妈妈最后说了一个数字,但我没有听清。反正那个人同意了,伸手到白布下取了一个……这就是苹果啊!像一个小小的彩色皮球,像缠了一道道最鲜艳的丝线,一端是一根好看的梗子,一端是浅浅的洞眼。‘只要一个?’那人问。妈妈点头,像害怕一样迅速拉着我的手走开。我死死地抱住苹果,贴在胸前,其余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机械地跟上妈妈。我们到了一个人少的地方停下来,妈妈脸上已经渗出了汗粒。她说:‘吃苹果吧,吃了我们还要去买盐。’我摇头。‘怎么?’我看看苹果,还是摇头。‘傻孩子,这不是看的,这是吃的啊。’我点点头,可我只用鼻子深深地嗅着,一次、两次、三次……夜里,我把苹果放在枕头边上,一夜都是它的香气。我不会吃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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