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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扯着你的手往前,一任脚下的雪发出嬉戏之声。天一点也不冷,这样的温暖让人有双倍的感激。千万不能触碰沟畔上那一排细密的青杨。啊,茁壮的青杨树,一触碰,就有雪朵纷纷落下。还记得那个雪雾笼罩的冬夜吗?
我的感激和羞愧在这个时刻积聚起来,达到了一个极致。没有可以推托的方法,我只是羞愧着。你的南方的眼睛润湿了,那是多么善良的抚摸。它照拂了街巷、田野,还有各种各样的动物,最后才有我。我从此就变得自卑了,一种无力报答无力酬谢的自卑。它是羞愧用尽之后袭来的一丝,淡淡的,长长的,把我缠裹。
你并不需要我的付出,正像土地一样宽容。可是当我赤脚踏在你的躯体上,我亡命般奔波时,谁能想到你的痛楚?我在饥饿中开掘,割裂,撕碎,就为了寻找一点点食物。我咀嚼和吸吮,来不及喘息,因贪婪而大汗淋漓。然后又是狂奔,是在你的无边无际的身躯上无望而又热切的寻索。
大地吹拂着丝丝暖气,雪在可惜地融化,发出小鸟才分辨得出的喘息。这短短的归途啊,你伸出了手,把手掌缓缓合上。它戴不上你施予的柔软的皮革手套。在你的睫毛上,有橘色水珠。雪下着,雪在分解和蒸腾,这个暖冬啊。我捧着你的乌发,水仙花下的石子闪闪发亮。我的隐隐作疼的右膝。你轻轻搀扶了我,于是我在泥泞中走向了遥远,一直向着那片高原。
哦哦,我的南方的湿润,我给你诉说那匹红马的故事了吗?似乎已经来不及了。我在某一瞬间,心情的牧场一片荒凉。这是秋天的萧索之后,严霜洗过的狼藉。在荒凉中,你扯紧我的手啊。
我的故事都陈旧了。它陈旧的糖衣下包裹了无尽的辛酸。这是爱抚和救助的故事,是用柞树叶扎起伤口的故事。它是我们两人享用的、续写的、纪念的。在青草地上,有一抹阳光闪烁耀眼。我们都开始盼望一道虹。
在暗自回想中,那份宁静、安稳、端庄,久久地笼罩了无边的黑夜。我多么需要你的援助,我如这长长的夜晚一样需要光的刺破和打击,犹如一道铁犁击打在雪野上。在黑土上播种之后,甘泉汩汩涌流了。玉米田茁壮如青杨林,田垄上印满了想象的脚痕。无冬无春无夏,只有那个累累硕果的季节。谷香涂遍四野,从此不会有饥渴的穷人了。
井上长满了青苔,绳痕勒穿了四壁。这是救命的泉,是大地中央的活水,是映出明天的镜子。在井边依偎着等待天亮,听蛐蛐吟哦。我想去触动那排青杨,你低垂了前额。我在分得笔直的头缝那儿怔住了:我们在一个什么年代里相遇过?是的,我们已经厮守了一千年,在灶火的熏呛下泪流满面。那些安慰的话语啊,叠在一起有一丈高。可惜这些全都被一只神灵之手掩去了,颠倒了。神灵让一切都有一个新颖的开端,然后再让其蓬勃生长,枝叶繁茂,直到遮天铺地,卷起绿绿的瀑与潮,汇成汪洋。
还是无言地对峙吧。无言是滔滔的涌,是凝固的山。无言地、遥远地注视。遥远得像一厘米、一只手臂。当我在熟悉的、生来就寻觅的那种气息中沉浸时,我怎么去申辩、去吟唱、去倾听?不能了,我即将离去,我要远行。那个人在高原上伫立,那个魔力无穷的人哪,她真的铸在了高原上。
这算背弃吗?我会任你责备。这世上已经没有了申诉的言词,只剩下了谴斥的话语。那就来吧。这是你啊,是你的鞭笞,是人类当中最卓越的人施用的酷刑。我不发一言。我只用青春消逝时分生出的黄叶遮去眼睛。在这孤单无援的空间里,我吟出了悲凉刺骨的诗句。这心中的铿锵之声压迫了最难承受的一切。
最后的质问来临时,我的回答依然如故。
真的吗?我说:真的……她在一边。她在无辜地观望,伤口被撕扯不止。她从前是谁啊?她为什么要同我一起接受戕伐。她的前生不是别的,她是我童年那棵纤弱无靠的红叶树。我的手抚摸过它,它的颤抖像电一样回应了我。原来她是它,她在今天跟从了,没有一句怨言。
你会停止吗?不,你不要停止。我要做个牺牲,我要耗尽自己,哪怕这是最后的一刻。然后再让我们分别。
我一生都将歌颂白雪。它皎洁又忍受践踏,可是听不到一声感谢。那就让我去做吧。它覆盖了大地的轮廓,使其丰腴起伏。它把需要掩护的都紧密捂住,像使用母亲的衣襟。我伸开十指去抚摸、去握住、去拂开……白得不见一丝灰污的雪啊,与那个夜晚的雪毫无二致。就是它指示着清纯和洁净,也指示着严肃和冷静。
这是你的雪,温柔的雪,爱人的和母亲的雪。我被告知在长久的时光里守护它,不被践踏,不被污染,也不被改变。它只能是白的,像光一样刺眼炫目。我多么光荣啊,我经受得太晚了。
看着你含蓄润泽的美目,我又一次羞愧难当。你凝结了那么多,包容了那么多。我在你面前自叮自慰自怜自谴,都不能卸下一点点沉重。我和你都属于这样的雪夜,我们又何等不同。你是雪,而我是泥土。你由于不能容忍而要痛苦地、毅然地化掉。我领受了,我依然黝黑。我在这黎明前的时刻吸吮着。
白雪有一头洁爽逼人的长发,也有一双美目。白雪是银装素裹的纤躯,是晶莹的心灵,是暖煦煦的莹粉,是普天之下最长的一次爱恋,是顾盼,是青春的伤感,是为了告别的祭。
当白雪真的化在你的鬓发上时,我就从云端扑下来,跪卧在你脚边。啊,你啊,你的洁白的心灵洁白的身躯啊,你的纤纤十指啊,为了印证为了明确,就这么贴近了我。
没有一点风。雪下着。
我向你挥手。你成了一尊雪雕。后来夜幕遮去一切。我荒唐地仰脸寻找星星。天上是挥挥洒洒的雪,是你,是沉默又欢笑的精灵,是恩情和喜乐,是宽恕和愿望,是庆典。
我走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