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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白玉兰被雨水洗过一遍又一遍,飞腾的烟尘再不留一丝痕迹。其中有一株被弹片刮去一点皮,其余未受任何损伤。整个曲府大院安静下来,没有一点声息。很长时间了,这里只剩下了女人……金志将大院封个严严实实,一度还禁止院里人进出:理由是保护府上安全。金志特别向女主人指出,曲先生被害是殷弓一伙所为,或者是图财害命的散匪……他为此感到愧疚。闵葵当然不会相信连篇鬼话,只是未吭一声。

在大院封锁十余天后的一个晚上,飞脚奇迹般的出现了。闵葵泣不成声。她现在最急于知道的还是宁珂。飞脚让她们放心好了:他一切都好,正在执行重要任务……他着重转达了支队对曲府的慰问,并说一定要为曲先生报仇。飞脚追忆与先生多年的友情,涕泪交流……淑嫂已经卧床不起,曲綪正由小慧子照拂。飞脚特意去探望了淑嫂,发现这个女人面如白纸,伸出的两手已经枯了。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震惊:一个人竟可以凋败得如此之快!后来他又去看曲綪,并最后把小慧子叫到一边,反复叮嘱:一定要照看好她们,一定,直到小城解放!他说这些时不停地抚摸她的头发。后来她就不顾一切地扑到他的怀里,呜呜恸哭……闵葵手持蜡烛过来,飞脚把小慧子扶正,拍打她的肩膀说:“坚强些吧!胜利已经不远了……”

就在飞脚离去两天之后,小慧子突然失踪了!闵葵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把每一个角落都找遍了,连个影子都没有。闵葵在深夜不停念叨:“天哪,曲府到了什么时候,老天爷发发慈悲吧!”大院前门后门,甚至是高墙外,都有防区司令部派来的人,他们是绝不会放小慧子出去的……一个与曲府血肉相连的姑娘突兀消失,这使闵葵感到了莫名的恐惧。“綪子爸啊,你离开得太急促了,你把千斤担子留下来!”

闵葵尽快擦干了眼泪。她明白自己不能倒下,因为这儿还有曲予留下的一切,有淑嫂和綪子……她记住了飞脚的话:等待胜利的那一天!

好不容易挨到了春天。这个漫长的冬季让人把最后一点耐力也耗尽了。大雪把玉兰树上一条手臂粗的枝干压折,它折断时发出了撕裂的声音。闵葵和綪子都跑出来,踏雪跑到近前。一层厚雪随着扑地的枝条跌散,那枝桠断裂处是雪白的骨骼,棕色皮肤撕开,泛着嫩绿的内皮上渗出一滴滴晶莹……“妈妈!”綪子把枝杈抱起来,看着母亲。

当时淑嫂也听到了枝干扑地声。她在走廊拐角那间厢房里,手扶墙壁挪过身子,伫立窗前。大雪地上几只麻雀跳跃着,寻觅吃食,瑟瑟抖动。她终于看清最高的那棵玉兰树下有一截撕下的枝杈……屋内炉火正旺,发出了噜噜声。她穿了很少的衣服,是一身素服:白的上衣,白的裤子。这是先生最喜欢的一种颜色。长长的头发披在肩上,脚上是粗麻绺编成的拖鞋。已经好久没有走出这间厢房了,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前些日子她再不想吃东西,闵葵和綪子哭着劝她。闵葵说:“姊妹啊,世上还有比咱俩再亲的姊妹吗?你撑住,帮帮我吧……”淑嫂搂紧綪子,一下下抚弄那泪水打湿的头发。

淑嫂记得很久以前那个夜晚,在医院那张窄窄的床上,她就穿了这样的衣服。而后她从来没让这身洁白柔软的衣装沾上一点灰污。只要有时间她就把它细细地洗、轻轻地擦,永远让其葆有纯净的、白玉兰花瓣那样的色泽。她周身都散发着那样的气味——这是曲予先生告诉她的。曲先生还说:你看上去就像一只纯白的鸽子。她不动声色收下了这份赞美,一个人时细细品咂,感激得泪水溢流。她在那对真挚的目光下、沉着关切的抚爱下感受了那么多。一个女人一生里的全部奢求她都得到了。她已经千万次地感谢和恳求过冥冥中的什么:让我拥有、保存和照料一生吧,我真是他生命的一叶一瓣,是不能分离的。

大雪无声地降落了一天,又是大半夜。入睡前闵葵和綪子在她身边坐了一会儿,后来喂她吃了汤药,放下夜宵才离去。綪子离开时贴了贴她的脸庞,又亲她的额头……当綪子恋恋不舍地要离去时,突然淑嫂心里涌过一阵滚烫,她喊了一声。綪子转回。她的手伸出,綪子抓住了。她把綪子扳到怀中,紧紧抱着。后来她又把綪子的头顶按得低一些,用下巴去摩擦,用双唇去亲吻。她从孩子的身体上清晰地嗅到了先生的气息。“我的孩子,你可要有志气,好好过,好好长,好好服侍妈妈啊,曲府里只有你这一棵根苗;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个女的,就……”她哽咽着说不下去。綪子一遍遍应答她的话,说一定听淑嫂的话;淑嫂,你快快康复吧!

午夜里淑嫂坐起来。她睡不着,甚至可以听到雪朵落地之声。站到窗前,一丝荧光下勉强可以看见远远近近的玉兰树、长廊的剪影、一旁假山石的轮廓……远处有几声枪响,然后又是沉寂。她开了门,奇怪的是走到长廊里竟然一点也感不到寒冷;相反,一股巨大的热气围裹了她,并轻轻推拥着她。她沿着长廊往右拐了一下,在一扇黑门前站住。笃笃敲,敲两遍。后来她直接推门而入。可别打扰了什么,她轻轻的。外一间是小小会客室,里边一间是小书房;再里边是卧室……先生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她按着胸部。屋里黑得不见一物,可她什么也没有碰撞,转过几张茶几、一个桌子,把地毯上的一双拖鞋往旁轻轻一移,然后坐在床边。

她伸手试了试床上被子,到处探试了一遍,觉得一片温热。她掀开被子躺下……喃喃自语、急促地喘息,脸庞贴紧枕巾。“只这一次了,我知道。我要让你陪伴,从午夜到天明。天一明我就走了,我这就能相随……你不该抱这么紧,你的手勒疼了我。你啊,啊啊,你啊。我的泪水又把你打湿了,那是我太高兴了。我一辈子也没今天这么高兴过,我们相依,贴紧,然后就成了一个,一个分不开的……我不必从头想,不想你也不想我。因为我们原本是一个啊。”

淑嫂的身体越蜷越紧,头深偎在枕部凹陷里……黎明前的微光中她坐起,一双眼睛显得从未有过的明亮,这光亮甚至使整个屋子从墨色中褪出;她把一头乱发梳理一遍,整好衣衫。床上的每一件物品都好好归束过了,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枕巾扯得那么平整。她把一双拖鞋正正地摆好,然后站在中间看着。她看得细极了,一点一点看过,看遍了整间卧室。她点点头,最后是退着出去,把内室的门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