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谈会(第2/4页)
她的胸脯一起一落,双眼射出了愤怒的光,一番话干净利落。想不到众目睽睽之下,这个小姑娘竟然如此锐利和无畏。我心上涌过一股热流,许多时间里一直看着她。
卫生局长和教育局长一块儿站起,两个人显然急了,试图把她的话压下去。可是唐小岷理也不理,甩动着头发,一句接一句喊:“骆明当时疼得在床上滚动、喊。他喊‘救救我,救救我’……许多同学都哭着哀求你们,想想看吧,你们一伙是什么样的铁石心肠!最后骆明的手使劲按住自己,胳膊蜷了,人都疼得球成了一团……不是这样吗?老师——是不是这样?!”
唐小岷呜呜大哭。胖胖的女教师也哭了,说:“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校长,当时真是这样啊!”
老校长唉唉两声,摘下眼镜擦起了眼睛。老校长哭了。他的哭声尽管很细,可毕竟是一个老男人的哭声,听了让人受不住。许多人都哭了,这哀声把一切都覆盖了。老骆夫妇哭得坐不住,有人过去搀扶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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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谈会已经没法开下去了。教育局长拍手,想让大家安静下来,说:“这个……这个,嗯……”他尽量提高了声音说下去:
“这是很不幸的,可光是悲痛也不能解决问题啊,不能解决啊。为了这个事情,局里开了两次办公会,我们知道性质是严重的,非常严重。这在我们下边的学校还是第一次发生……天有不测风云,要知道,有些天灾人祸说到底是没法儿回避的,比如说地震,再比如说……”他瞥了一眼那个仍在极力压抑哭声的老校长说:“比如说兄弟市,一个地方的乡村小学,下大雨时突然屋顶塌了,一共打死打伤十二名同学,很严重的事故哩!省里做了通报,那边的教育局也做了检查,有什么办法?国家,地方财政,为经济条件所迫,无力一下子把全部校舍都改造过来嘛。类似的事情在全省发生了也不止五六起,刚才说的还不是最重的哩——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做了深刻检查,做了重新部署,统一规划。我们要保证在限期内改造所有危险校舍,争取再也不出同类事故。那边死伤的同学更多,哭着不走的,到局里闹事的……市里领导不得不亲自出面做工作。但有了那个事故,现在呢?校舍改造工程不是有了一个飞跃吗?”他的目光四下扫视一下,声音进一步提高:
“同志们!同学们!事情就是这样,我们要顾全大局,眼光放得长远一点。我们的工作总是要向前推进的,在这方面我们大家的想法没有什么不同。听说有的小同学受不了啦,态度很激烈,这个我能理解,完全能够理解。你们在一块儿久了,朝夕相处,突然活生生的一个就没有了,这怎么吃得消哇?可是啊,遇事一定要理智,一定不要感情用事。再说一遍:一定不要。我特别希望你们不要影响自己的学习,升学考试多么关键!也不要影响身体健康,要知道失去一个同学就已经够不幸的了,绝不能让更多的后一代——你们可是祖国的花朵儿——”他说到这里眼睛不由得转到了罐头瓶里插的那束鲜艳的野花上,“多么好的花朵啊,未来啊,带着露珠啊,多么好呀,刚刚出山的太阳呀!我们怎么能忍心让你们再受折磨呢?要注意身体,注意健康,一定要注意健康!我在这里不得不指出:我们有的——当然只是个别的——同学——很不好——很不好啊!他们只凭一阵冲动,对整个事件不能够正确认识,由着性子来,这只能给领导添乱……应该说这是很不好的,很——不——好——啊——!”
他的嘴唇翘起来,看了看卫生局长。
卫生局长点头:“是啊,很不好啦。”
他又看了看矮胖的院长:“这样做很不好哩。我们了解了一些情况,有的小同学要越级上告,还说要追究责任——追究谁?责任又在哪里?出了事,就该大家负责,全面总结经验,而不是非要找出谁的责任大谁的责任小,你找得出嘛!我们面临的问题已经够多了,难道还要捅更大的娄子吗?这样做只能是‘亲者痛、仇者快’!”
肖潇实在有些忍不住,站起来问了局长一句:“谁是‘亲者’?谁是‘仇者’?”
大家面面相觑:是呀,谁是“亲者”?谁是“仇者”?
肖潇讲下去:“如果讲‘亲者’,首先就是死者父母,他们与死去的同学有血缘关系;除了他们,唐小岷、怡刚,还有今天没有出席座谈会的廖若,是不是亲者?‘仇者’又是谁?那些眼瞅着他掉下万丈深渊,连手也不愿伸一下的人、那些看着他在地上挣扎无动于衷的人,能算他的‘仇者’吗?谁能讲得清?谁来回答?”
老校长擦擦厚镜片,呆呆地望着肖潇。老骆夫妇又哭了。园艺场负责人走过来,小声安慰他们,说先开会嘛,先开会嘛。
场长的话被达子嫂的呜咽打断了:“肖老师,我身上日夜揣着孩子的照片,就这么一张照片。你们看哪,看哪,这是个什么孩子啊,什么孩子啊!我的宝贝啊,我的孩子啊……”
她把照片贴到胸口那儿,伏到了桌上。有人从她手里拿到照片——这张照片就在母亲的哭声里传递,差不多传遍了会场。
一个粗哑的嗓子说:“咱们静一静、静一静了……”他就是那个副局长。刚才他阴沉着脸一直没有做声,这时站起来,双手一拢一拢,像是在打拍子。
唐小岷压根不理他,只哭着嚷:“你们算什么医院!你们的心都被钱熏黑了,熏坏了,你们连孩子都不要了。如果是你们自己的孩子呢?还说他是祖国的花朵,可你们把花朵踩烂了……”
“小岷!”有人大喊一声,这声音够严厉的了。
喊话的正是园艺场长。可他站起来喊过之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一下子跌在椅子上。
“感情用事,无济于事嘛!”教育局长在仅有的一瞬静寂里插了一句。
矮胖院长站起来哈了哈腰,那表情不知是笑还是哭:“我身为院长,应该说是有责任的,可是我这里只请求一条:还是有什么说什么,实事求是为好,不要给我们扣大帽子。因为现在我们的心情够沉重的了。出事之后,我就召集所有医务人员,分别开了不同的会议。我们也有自己的整改措施,我们也不想完全推卸责任。但责任毕竟要大家来负,每人负起自己应负的一点就行了——不是这样吗?当然大夫的业务水平还亟待提高,比如刚才说的病因吧,由于死者家属拒绝解剖,所以也就只能大致分析一下。病因对于责任的判断谁能说不重要?我想死者患的是胃穿孔,或者是肠梗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