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4页)

“怎么说呢?”

“只要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只要杰出,就会是一个孤独的人。他们知道很多人最终还是喜欢质朴的——而他们,不愿被人喜欢。”

“故意让人讨厌吗?”

“是的,这样他们会活得更自在。他们非常孤独。你不觉得这个世界对人的打扰太多了吗?有人不得不用许多方法将自己与别人隔离开来,以获得一份宝贵的孤独。”

我一时不知该怎样说才好。这种替人辩驳的方式是不是太深奥了一点?

“大家都讨厌他们,他们也就可以呆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了。”

我仍没有做声。我在琢磨其中那一丝丝道理。我不太相信。因为那个万磊生前太喧哗了。

他继续说:“我后来才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你看过他的画了吗?”雨子的动作慢慢腾腾,站起来,在写字台下边一个小柜子里翻动着。他取出了一个宽大的相册,这相册精制极了。他伸出长长的手指翻开封面,我立刻被一些斑斓的色彩吸引了:它们像桌上那些照片一样,不过每一张都有编码。都是万磊的作品,它们真的让人惊讶,真的一片灿烂……雨子说:

“可惜这不是原作……我们准备给万磊出一个画册。多么优秀的一位艺术家,死得太惨了。他生前连一本好画册都没有出来。他给杂志画了很多插图,而这些真正的杰作……”

3

我的目光一直凝在相册上。有什么东西开始打动我——我感受了,但难以清晰地表达。我相信自己的鉴赏力,这里边有一些该是了不起的艺术品。有一种东西在燃烧,它有时宁静阴郁、孤独,有时狂放、一泻千里……我到底该怎样理解“质朴”这个概念呢?质朴就是真实、自由和纯洁……雨子一页一页翻动相册,动作平稳和缓,一如他的性格。我这会儿才意识到:万磊和雨子虽然是一对好朋友,可他们的差异竟然如此之大。这多少有点让我感到奇怪:他们怎么能走到一块儿呢?

看完了这些绘画照片,雨子把它仔细地放好,重新坐到藤椅上,仍然那么微笑着。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一个问题:主导了这场谈话的不是我,而是雨子,尽管他那么温和,不急不躁,声调平缓。同时我还发现,我一点也没有谈到吴敏,而且忘记了切入这个话题。我觉得自己并不讨厌眼前这个人。事情也许真的像他说万磊那样—— 一切都在可以理解的范畴之内——但可以理解就可以原谅吗?我的心头蹦出一个大大的问号。我摇摇头,开始试着给自己重新鼓劲儿。

我仍然要寻找机会把问题摊开,因为我来的目的就是想阻止他再去吴敏那儿,打消他的某种念头。当他伸手去整理桌子上散着的几幅照片时,我问:“这些照片就发在你们杂志上吗?”

“是的。它们发在封二。我们刊物每期都要发两幅美术作品。”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另一件大事,忍不住问:“你们杂志每期印刷要多少?全由国家补贴吗?”

雨子皱皱眉头:“我们这份杂志快办不下去了。主编川流也耐不住性子了……”

“大诗人川流?”

“是。他挂个名,实际上并不管具体事情。”

他告诉这份杂志只享受补贴到年底,从明年开始就要自负盈亏了,“那样大家就辛苦了,不得不为生存操心……”我却不由得在心里盘算:这样一来,与我们葡萄园要办的杂志有什么区别呢?它同样要自己谋生啊。一谈起刊物的事情我就有点冲动。我说:“这份杂志的历史很长,曾经非常有名。其实它花的钱并不多,再说这是一笔必要的文化投资……”

雨子笑笑,没有说话。

我读过川流的诗,那些写黄河的诗曾让我激动。就是从他的诗里,我记住了一个自然地理概念:“黄河是典型的游荡型河流”。一个诗人竟可以把这样的句子直接搬进一首诗里。雨子说这个人如今爱酒甚于爱诗。我想这样的人大概有一个人会喜欢,那就是酿酒师武早。

我站起来随便看着。屋角挂着一张古画,雨子在背后轻声介绍:“这是一张宋画。”我知道在这座城市里做假画的人越来越多——我问是否是真的?他点头,说已经请梁先生鉴定过了。“谁是梁先生?”“就是梁先生呀,你没听说过?”

我一点都没听说过。

雨子介绍:“梁先生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是这座城市里最有名的一位老先生。”

“他是搞什么研究的?”

“也谈不上搞什么的,博学,有名,连他的同学都是一些很有名的人物。”

雨子随便说出了几位,有的知道,有的从没听说过。我问老先生属于哪个单位的?雨子说:“梁先生很早以前就没有职业了。解放以后政府曾邀请他担任博物馆的馆长,他拒绝了。”

“为什么?”

“这些老先生都是一些很有性格的人,不愿干的事儿怎么也没法让他接受下来。那时工资很可观……他拒绝的理由是——他觉得与之打交道的那些人没有文化。他不愿和这些人为伍。”

“他这样讲过吗?”

“或者他讲过,或者是后来一些人的估计……反正他几十年都不怎么出门,很少与人交往。但从其他城市来的老先生,特别是海外来的一些文化人,常常提出要见他。因为他太有学问了。”

接上雨子讲了一个事例:四五年前,这里发现了一位老学人的遗著,就是后来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那本书,是谈论东部沿海古城的书……我的神经开始绷紧了:“就是谈两个古莱子国的异同——是那本古籍吗?”

“就是那本。当时发现的是一部手稿,很乱,外地一个更大的古籍出版社要拿走,可我们这儿不想放手。对方说:‘我们不是不舍得你们出版,是因为你们这里找不到能整理这部遗著的人。’出版社有些犯难——这儿真的没有一个人可以干这活儿。这部手稿上那些古文字,一些符号、字迹,没有几个人认得出。怎么办?出版社的人不甘心交出去,因为这部手稿太珍贵了。他们到大学去,大学里的一些老先生也没有办法。他们还试着到外地找过人。谁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眼皮底下就藏了个‘梁先生’!正这会儿一个很有名的海外学者为一个问题千里迢迢来请教梁先生,被古籍出版社的人知道了。领导一拍板,说快把那部手稿送给老先生看看。梁先生接到手里,翻了两下说:‘这不是我同学的一部书稿吗?可惜还不全。你们从哪儿弄的?’就这样,梁先生接受了整理这部残著的任务。他觉得为死去的老友做这件事情很值得也很重要。就这样,只用了半年时间不到,他就把手稿整理出来了,出版后就是你见到的那本古籍。当时出版社给了他两千元的‘润笔费’,老先生还是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