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会
1
有人猛烈敲门。我以为又是马光,索性不吭。可后来外面的人骂起来,骂到最后哼哼唧唧,那声音竟有点不对劲了。这样待了一会儿,他竟然又用脚踢门。
我当时正在切东西,没有放刀就呼一下把门拉开。
门外的人竟是斗眼小焕,他啊啊两声,吓了个趔趄。
“妈呀!”他叫着,“杀人了呀……”这样喊着,还故意夸张地往邻居那边跑了一步。
他喘息着溜进。这家伙上身只穿一件背心,手里提着一件雪白的衬衫,喉结乱动,一双斗鸡眼尖亮尖亮,一进门就往里间跑。
“那是卧室,你进去干什么?”
“嫂子不在吗?”
他坐下,端起冷水杯喝了一口,汗水哗一下流出。他咂着嘴:“好哇老宁,你干得真不错。我的事你也敢消极怠工呀?不要忘了,这回是我的事儿!”
“我的事”三个字很用力。
“我知道是你的事。我的意思是天凉爽一点,会搞得更好。这样对你对大家都好。”
“天凉爽一点再搞有个怎么好法?能搞个日本大闺女吗?”
我闭上嘴巴。
斗眼小焕耸耸鼻子,往前凑了凑,对在我耳朵上说:“我发现了一个‘小诗人’,”他挤着眼,这马上使我明白“小诗人”是一个女性。“小脸彤红彤红,笑眯眯的,一口小牙呀,大米粒儿似的。她一见面就叫我‘老师老师’。我准备让她也来参加这个会。”
“我们召集的会可不允许你弄这些乱七八糟的把戏。”
“看看,假正经了不是?”他四下看看,“老宁,趁大嫂子不在家跟你说句实在话:社会上也开始传流你的事儿啦……”
他见我不再搭腔,嗫嚅道:“有一个人,我倒希望她能去开会……”
他看看我,嘴角流露一丝讥讽。我没吱声。
“你该知道那个人是谁。就是那个姑娘,橡树路的李咪——怎么样?”
斗眼小焕在屋里急急走动,念念有词:“她可是一个好东西呀,要知道这个世界上的好东西少得不能再少了……最近你们在一起没有?”
我想告诉自己一年来压根儿就没见过她。但我不想再理他。
“你不行。你这个人哪,不要被大院里的人吓住。对付这样的人我有一手,”他严肃地伸出食指,用力往下捅着,“我对付这样的人很简单,两个字:硬训!”
我看着他。
“就是给她讲道理——主要是批评。要告诉她,干什么都得扎实,一是一二是二,丁是丁卯是卯,别来华而不实这一套!大叔才不喜欢这一套呢!大叔就喜欢实打实地来!你要搞柏拉图那一套,你去找柏拉图……不过这也怨你,早该当胸一掌……”
我觉得该与斗眼小焕分手了。这么热的天与一个邪恶的家伙待在一起聊这些话,简直是犯罪:同关在一间小屋里憋闷,那肮脏的气流会把我裹起的。这损伤会是隐性的、巨大的。我每到这个时刻心里就涌起一种痛苦、委屈的感觉,它甚至让我无力承受……
丽丽从一旁把门顶开了,蹦跳着过来。斗眼小焕立刻嘎嘎大笑,“哈哈……多么好的东西!”
我抱起丽丽。我觉得它在热天里受了太多的委屈。它该洗个澡了,身上有股汗味儿。很好,它的鼻头湿漉漉的,说明并不缺水。一放到地板上它就用力扭动。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看到丽丽扭动,所有的烦恼也就一扫而光。
斗眼小焕认真看了它一会儿,抬头望着我。他像要说点什么。后来他问:“家里有辣椒吗?咱给它嘴里抹点辣椒,那时你再看它……”
“你是什么东西!”我骂了一句。
2
天凉爽了,那些倒霉的讨论会展览会再也找不到拖延的理由。租用会场,订伙食标准、房间、邀客名单,还要厘清每个客人的身份以确定房间,来去路费报销……小焕及另一个家伙的会都在按部就班地准备。
这期间斗眼小焕不止一次到我这儿来。天知道他这会儿是来给我鼓劲儿,还是故意来看一看令我焦头烂额的奔波,以便从中获取一丝快感。他一来就变得分外起劲儿,好像我这里是他的一个充电场:他要从这儿获取能量,然后再兴致勃勃地投入大街上的人流。这一段他还不止一次把那个身高马大、沉默寡言的大汉小玲领来。小玲每次到这儿都侍立一边,像一个真正的仆人。我发现小玲的淡漠和严肃只是对外人的,他一转向小焕就变得一脸谦恭,甚至还有些出人意料的温柔。
不妨从“小玲”这名字想开去:如果给这黑乎乎的大汉再加上一件花衣服、一条方格裙子,那该多好。世界上滑稽的事儿越来越多,比如小焕究竟怎样驯服了这个大汉,让其言听计从不离左右,对我一辈子都会是个谜。记忆中,斗眼小焕总能不失时机地找到一个仆人,让其驯顺地跟在身后。他只把对方当成一个伙伴、仆人,一个消愁解闷的角色,有时也算一个共谋者。他们竟能一块儿探讨诗歌、一块儿做坏事、一块儿实施一些荒诞不经的怪招儿。我知道小焕这人粗中有细,既大大咧咧,又对一些事情细到极处。比如他这会儿就与我一再讨论起会议的细枝末节。
我想逗逗他,告诉他:那一天分别有两个人主持会议,其中一个是我们的娄主编。小焕咧着大嘴,稀疏的、修剪不整的胡子立刻翘了起来,认真听着。
“娄主编对你很关心,她对你的作品评价也很高。你最长的那首诗,她还剪下来压在玻璃板下面……”
小焕瞪大了眼睛。我发现他的双手在颤抖,语无伦次,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这……这真让我……天!娄萌?这是真的?咦?”
“当然是真的。”
“哎呀!”他搓起手,连连叹息,双脚踏来踏去,“我该怎样、怎样看待这件事情?也就是说,嗯,娄主编……然而……不过……天哪,这是夏天的事情吧?”
“不,很早了,冬天的事情。”
“哎呀,原来这一切由来已久。幸运!天哪,幸运的人,幸运的人……”
他连连重复这句话。我不知他是说娄萌幸运,还是自己幸运。
我说:“你该准备一个好的发言,我们会后准备在刊物上发表。”
小焕全然没能听进去。他仍然沉浸在刚才的情景里,“娄萌同志,多么好……那简直是……美不胜收!”
我大声强调:“你应该为我们的刊物再拉一点赞助,别只顾自己的讨论会、只为自己出名。杂志现在很艰难,你有办法就该帮一下,反正你认识很多‘大企业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