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梦景与现实
时间虽不算早,但在上海正是热闹的时候,不过康悌路并不是热闹的街道,康益里更是很清静的弄堂,所以睡在床上的杜大心这时候就不曾听见人声了。
然而人声之有无,这晚上在他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他睡不着,一闭上眼睛,白天的惨象便出现在他底眼前。那挺直的、僵硬的、污秽的身躯,和那血淋淋的、被轧碎了的头总摆脱不开;他只得在黑暗中圆睁着眼,看着那无边的黑暗。他想看透它,看出它底尽头处,却总看不出它底边界来。这小小的房间底墙壁,以及房中的家具都不见了。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在一个黑暗的无垠的大荒原中,而且现在只有他一个孤零零的生人。他感到无限的恐怖,他想明白这里究竟是黑暗中的哪一点,但他终于分辨不出来。到处都是一样的黑暗,好象是一无所有。眼睛连一点用处也没有了。他便用手摸足触,很惊奇地发见到处都是栏栅,到处都是冷的,硬的,石头和木头一般的东西。他努力挣扎,想在这无形的栏栅中找一条出路。他再用手摸,这里是墙壁,那里是栏栅,这里又是木块。他才明白自己并不是在无边的荒原中,只是在一个狭小的囚笼里面。他又觉得这囚笼愈缩愈小,他底呼吸也愈急促了。什么软软的、沉重的东西压着他。他拼命挣扎,出了汗,喘着气,嘶声叫道:“放我出去!”这声音好象也冲不出囚笼,退回来,撞在墙壁上,碎了,碎成一丝一丝,在他底耳边无力地飘荡着。他绝望了。
忽然他好象在什么地方看见一线微光,这鼓舞起他底勇气。他便聚精会神地去找寻那一线光明。他终于找到了。他明白这是从他底母亲底照片上射出来的。这样一想,好象母亲底双眼射出了更强烈的光芒。这光芒不久就照透屋子里的黑暗,射进了他底心。霎时间这屋子又成了光明的一片。他底心得到短时间的宁静,便安静地闭着眼睛睡去。
过了一些时候,他忽然又醒起来,睁开眼睛向周围一看,好象听见下面门响,又听见脚步声和谈话声。房东夫妇回来了。楼下的一切举动,他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听见他们拴上门,又走进楼下后房,开了锁,扭开电灯,然后又听见移动家具声,他们底谈笑声,声音渐渐低下去,变成了听不清楚的私语。似乎他们上床睡觉了。
忽然年青女人底带笑的、动情的声音响起来:“我要打你两记耳光!”男人也在笑着说话,但听不清楚。女人也笑了。床上发出响声。“我要打你两记耳光!……让我轻轻打罢。”还是女人底声音。“不行……不要吵,会把小孩吵醒了。”这是男人底话。床上起了一阵骚动,似乎女人要打男人,男人在躲避。男人用铺盖压倒了女人,女人从铺盖下发出笑骂声来。
“塔”的一声,男人赤着脚从床上跳下来,穿上鞋子。女人也跳下床笑骂道:“看你跑到哪里去!”
在静寂的夜里,耳朵倒有类似眼睛的功用,楼下的一切,他好象看得异常清楚。
女人抓男人,但没有抓住,扑咚一声跌倒在地上了。男人在笑。女人起初不响,但忽然开始哭了。男人笑着过去拉她,一面说:“何苦来?……跌伤没有?”
女人不答话,反而哭得更厉害了,她一面跟男人挣扎,一面哭骂:“你这狠心短命的!……你这杀千刀的!……你天天欺负我。”
显然男人放松了手让她在地板上滚。他底声音也变了,不再是笑声:“你说,哪个欺负你?……你自己跌倒的!”
“你不跑下床,我怎么会跌倒?”女人大声哭骂道。男人不开口了。
忽然女人跳起来向男人身上扑过去,只听见男人接连地说:“你要怎样?你要怎样?”“拍!”“拍!”男人底脸上似乎挨了两下打。两下很清脆的声音!
“够了……够了,”男人说,似乎竭力自卫。
“我要把你打个痛快!”虽然还是哭骂,但已经是带着得胜后的满足的音调了。接着又是“拍”的一声。
“你还要打?”男人也开始骂起来。“好……你蛮不讲理!……滚罢!”咕咚一声,分明是男人把女人推下床了。
“你打我!你这杀千刀的,……你这短命的!……你打我!”哭骂声里没有方才的满足的音调了。手打着地板,脚踢着男人。
“好,打你就打你!……打杀你又怎样?”他认真地打起来了。她似乎没有抵抗的力量,只听见她在地板上打滚。后来她大概被打得受不下去了,便叫起来:“救命哪!打杀人哪!”
杜大心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因为他搬到这家来虽然不到三个月,但这样的事却也见惯了,而且讨厌了。虽然有人在叫“救命哪”,但他知道没有人底生命有危险,或者要他去援救的。实在这种滑稽的悲喜剧不能够使他动心了。
下面似乎闹得更不成话了。男人把女人从屋子里拖了出来,拖到近后门的一个过道似的小天井里。女人显然成了战败者,她底哭骂声里含着求饶的成分多,而骂的成分倒少了。
“打得好!把我打死就好了!……你好另接一个进屋来。……打杀我好了!……救命哪!……我不如死了好了!……”很可怜的声音。
有人在敲门叫:“张先生,……张先生开门!”男人去开了门。进来的是一个女人,这是从她底声音上面分辨出来的。
“你们夫妻间有什么大不得了的事?有话好好地说。何苦常常这样吵架,叫人家听见笑话!……张先生,你是个男人家,让她一点。……张师母,你起来,回房里去,有话明天讲好了。”
“王师母,你不知道!……她这个泼妇……我受够她的气了。……今晚上要给她尝尝我的手段!”男人先说。
女人也开口了:“王师母,你看他要打杀我哪!……好,打杀我罢!……我也受够苦了……不想再活了。……你打!……你说……我嫁给你以后,你哪天不欺负我!……打得好!……把我打杀就好了!……你打!打杀好了!你不把我打杀,你不是人!”女人见有了劝的人,胆又壮了,哭骂声里又有力量了。
“王师母,你看,我才说两句话,她就说了这许多。……你说,该打不该打?”男人说着又动手打她,女人便杀猪似地叫了起来。这一次只是干号了,显然是她拿这个做抵抗男人的武器。
王师母把男人拖开,她一面说:“张先生,你不要再动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罢……你今晚暂且避开一下……免得张师母生气。”
男人本想借此收场,就让王师母带劝带推地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