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杀头的盛典(第2/2页)

群众中起了大骚动。人们确实激动了。没有经验的人害怕起来,开始往后退,但是后面的人却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是拚命往前面挤。阅历丰富的人自然是镇静多了。不过大家都有一种恐怖和不安的感觉。

到底是刽子手看不下去了。他连忙跑过去追着犯人底身体,左脚踏住犯人底胸口,不管犯人底挣扎,活生生地把他底头割了下来,又一脚踢开了头。剩下的尸体底项颈立刻缩进去,和肩膀相齐了。从头座子里冒出丝丝的鲜血来。带着鲜血和尘土的头象一个皮球似地飞滚开了,头经过一个兵士底面前,又被他一脚向右边踢去。在几分钟以内,那个头就变成了兵士们底足球。在兵士们底眼里这应该是很有趣的球戏了。

完了,革命党就这样地灭亡了。

演戏的脚色走了,人群中有不少的人刚退出去,后面的人又拥挤上来了。

杜大心早已痛苦到失了感觉的地步。在他恢复知觉的时候,才明白自己是在一个广大的人群中了。广场的圈地上只剩下那个卧在血泊中的无头尸体,在尸体右边一尺多远的地方放着一个头颅和半边脸皮。在那指手划脚议论纷纷的人丛中,他听见背后有人在大声谈话,而且差不多要吵起来了。他留神一听,原来是两个中年人在争论从前革命党徐锡麟被杀的时候,是否有剖腹挖心活祭恩铭的事。在他底右边也有人在争辩。一个老年人愤愤地答复他底邻人道:“惨?呸!杀革命党越惨越好!这班无父无君的禽兽,都应该死得象这样!”

杜大心底脸上又起了一阵可怕的痉挛,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在战抖了。他忽然怀疑起来,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代,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在他底周围是些什么人。那个带着血和土的圆球似乎在开口说话了:“什么时候革命才会来呢?”这样的问话还不断地追逼他,他依然找不出一句答复的话。他分明记得当这个头还不曾和这身体分离开的时候,当在他底面前不是这血和肉块,还是那活泼的大孩子张为群的时候,他也曾听见过这样的问话来,而且他也曾几次告诉过这个人(他底“大孩子”)说,在最近的将来,那个伟大的日子就会来的,那时候谁也不再哭了,谁也不再受苦了,每一家都有住宅,每张口都有饱饭,每个人都有衣服,人们安静地过着和平的日子。凡是曾害过人、正害着人、将害到人的那班民贼都要灭亡了。他曾几次清清楚楚地这样向这个人说过,然而现在就在这个人底面前他底一切的话都没有力量了。灭亡!灭亡!灭亡的不是民贼,而是这个人,他底“大孩子”。张为群就如此灭亡了。事实明摆在眼前:张为群就如此灭亡了。头和身体分离开,而且躺在血泊里。谁相信这个灭亡的人曾经具有一颗恨罪恶、爱正义、为别人求幸福的黄金似的心呢?一个痛苦的感觉象火一般地烧得他底头发痛了。

突然有一个清晰的声音来到他底耳边:“我死,我一个人死也不要紧。”他激昂地、无可如何地抓住自己底头发。他好象在抵抗什么,从他底口里不能自主地吐出一句话:“不,不能!决不能让你一个人死!”虽然这声音是低到旁人差不多不能够听清楚的程度,而在他已经是力尽了。

他愤然用很大的努力在那象潮一般涌来的人群中挤开了一条路,出去了。走出了这广场,又象换了一个世界。他突然觉得是在热闹的街道中了。商店依然做着生意,过往的行人依然照常过往,不自然的笑脸依然在到处摆着。电车过去了,汽车过去了,黄包车也过去了。所有的行人似乎都不曾感到在这一个短时间内,死神曾在这附近降临了一次,如此残酷地取去了一个人底生命。其实在这样一个大城市里,一个人底生命之毁灭本来算不得一回事,何况灭亡的又是一个革命党呢!然而这时候杜大心底心理却正相反。他觉得这些车子都该毁灭,所有的过往的行人都该灭亡,而张为群却应该复活起来。他在绝望的愤怒中,又加重了他底脚步。

在他底前面,又有人在说话了:

“一代不如一代,这话真有道理!”一个有经验的老年店主惋惜地说。“从前的刽子手,哪里象这样!那有名的山东金刀王太的手艺真不错。我见过他一天杀了七个强盗,脸不红,气不喘,真正威风!……你看他不慌不忙地提起刀,一点气力也不用,轻轻送过去,一声,人头就落地了,齐齐整整,一点也不偏。要是犯人家里有钱,送了钱给他,他在下刀的时候稍微偏一点,留下一块头颈皮在头上……”

“留下一点皮有什么好处?还要花钱!”听话的年青学徒疑惑地问,他底经验太浅了。

“没有好处?你不懂!为了这一点皮,有的人还花上几百两银子呢!……象今天的革命党,杀了不准收尸,胡乱埋掉就算了。……从前大清时候有钱的和做官的,犯了事,吃了官司,服了王法,他家里人收殓尸首,要把杀掉的头缝在身上。杀了头的人颈项是要缩进去的,要留点皮才缝得起。……现在的刽子手真不行。……其实现在就是金刀王太还在世,也没用了,一颗子弹就算完了,谁希罕你有好本事!……我在上海快住到十年了,看杀头,今天还是第一次!也算是见过了世面。……”

学徒底脸上浮出无意识的笑容。

一个人猛然向前冲来,分开了这两个人,头也不回地一直往前走了。等到这两个被撞得偏偏倒倒的人立定了身子的时候,那个人已经去远了。老年的店主在暂时的惊惶中说不出话来,但过了一刻又若无其事了。

那些参加过杀头的盛典的人回到家里,这天晚上都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他们底梦中,男人拖着辫子,趴在地上,脱了裤子,挨一五一十地数着的小板子;女人也跪在青天大老爷底公堂上,被人拉着她底两手,隔着她底宽大的衣服,用皮鞭敲她底背。他们挨完了打,谢了大老爷底恩典,被人牵起来,扭扭捏捏地走了。一路上别人用快乐的声音告诉他们:天下已经太平,真命天子已经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