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性恋成因问题
自1989年起,我和李银河开始一项对中国男同性恋的研究,首次发现了中国存在着大量的男同性恋者,存在着同性恋社群和同性恋文化。时隔五年,回顾这项研究,又有不少新的发现。发现之一,我把它叫做科学研究中的“花剌子模信使问题”。必须承认,这个问题的提出,和我们在研究中和研究后的一些遭遇有关。花剌子模是一中亚古国,当地的习惯是这样的:假如一名信使给君王带来了好消息,就可以升官;假如他带来的是坏消息,就要被杀头。所以将帅出征时,常把传送好消息的任务作为奖赏派给有功将士,把传递坏消息的任务作为惩罚派给有罪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做研究的人也像一个信使,我们从研究的对象那里获得信息,传递给公众。中国存在着广大的同性恋人群,这本身不像是个好消息,虽然这发现本身意义重大。因此我们在出书方面遇到了很多困难,还因为发表文章吃了一个红头文件。假如我们研究发展模式问题,或者民族团结问题,就会获得好评。当然,作为研究者或者信使,我们以为,传递了一个坏消息不能说明我们很坏。但是假如有人持有这种原始的思维方式,就无法和他争辩。
在做这个研究时,我们对同性恋的成因很是关心。当时对同性恋的成因尚无定论。大体上有先天与后天两说,主张后天说的代表人物是弗洛伊德,他强调恋母情结对同性恋形成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另一学派主张行为对同性恋成因的意义(男孩子玩娃娃)(贝尔)。主张先天说的主要是一些医生。现在看来,先天说取得了一些进展,有一些间接证据说明男同性恋者有母性遗传的基因缺陷。假如从事这方面研究的人不是同性恋者,就会有更大的说服力。他们那些人有一种倾向,希望证明同性恋是一种自然现象,觉得这样自己比较无辜。现在回顾起来,我们倾向于同性恋是一种文化现象,这样和我们的领域比较接近。现在看来,研究者往往受私心的左右,难以做到价值中立。这是不好的。顺便说一句,我不认为,假如同性恋是自然现象,对同性恋者本人就有什么光彩之处,文化现象不一定坏,自然现象也不一定好。但是我也很能理解同性恋者的苦心。
我的研究笔记上有大量的事例,证明男同性恋者有恋母情结。有一位调查对象说,他到八岁了还在吃母亲的奶。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他母亲怎样在摇着缝纫机,他怎样走过去,钻到母亲怀里,她解开衣襟,喂他吃奶,一面继续摇机器,等等。这些细节一般人不会记着的。像这类的例子,有半数以上的同性恋者都有讲述。就现象来说,非常显著。因为我们很希望证明同性恋是后天的,所以这些例子对我们有很大的诱惑力。不过也有些相反的例子:有几位同性恋者在三四十岁之前没有同性恋经历,一经尝试就一发而不可收拾。可以想见,假如不是有先天的倾向,人是不会这样的。我们在研究报告里对同性恋的成因取了一种折中态度,就是先天后天的原因都不能排除。现在看来,假如同性恋者有强烈的恋母情结,也可以是恋母情结所致。这个例子说明的是,在研究中发现显著的现象容易,断定因果难。恋母情结和同性恋显著地相关,但也不能断定它就是成因。
在社会学的专著中,假如有说某两件事相关,这是可信的。假如有说某两事有因果关系,十中有九靠不住,这是一种经验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