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盗盒
肃宗时薛嵩在湖南做沅西节度使,加兵部尚书、户部左侍郎、平南大将军衔,是文从一品、武一品的大员。妻常氏,封安国夫人。子薛湃,封龙骑尉。沅西镇领龙陵、凤凰两军,治慈利等七州八县,镇所在凤凰寨,显赫一时。
有一天早上,薛嵩早起到后院去。此时晨光熹微,池水不兴波,枝头鸟未啼,风不起雾未聚,节度大人在后园,见芭蕉未黄,木瓜未熟,菠萝只长到拳头大小。这一园瓜果都不堪食。节度大人看了,有点嘴酸。正在没奈何时,忽然竹林里刷啦啦响,好似猪崽子抢食一样,钻出一个刺客来,此人浑身涂着黑泥,只露眼白和白牙;全身赤裸,只束条丁字带儿,胸前一条皮带,上挂七八把小平斧,手握一口明晃晃的刀,径奔薛节度而来,意欲行刺。薛节度手无寸铁,无法和刺客理论,只得落荒而逃。那刺客不仅是追,还飞了薛嵩一斧,从额角擦过。薛嵩直奔到檐下,抢一条苦竹枪在手(此物是一条青竹制成,两端削尖,常用来担柴担草,俗称尖担是也),转身要料理这名刺客。那刺客见薛节度有枪在手,就不敢来见高低,转身就跑。薛嵩奋起神威,大吼一声,目眦尽裂,把手中枪掷出去,正中那刺客后心,把他扎了个透心凉。办完了这桩事儿,他觉得脸上麻麻痒痒,好像有蚂蚁在爬,伸手一摸,沾了一手血。原来那一斧子并不是白白从额面擦过去的,它带走了核桃大小一块皮肉。他赶紧跑回屋去。这间屋子可不是什么青堂瓦舍,而是一间摇摇晃晃的竹楼。竹板地板木板墙。房里也没有绸缎的帷幕,光秃秃的到处一览无遗。他叫侍妾红线给他包扎伤口。这位侍妾也非细眉细目粉雕也似的美人——头上梳凤头髻,插紫金钗,穿丝纱衣袍,临镜梳妆者。此女披散着一头乌发,在板铺上睡着未起,一看薛嵩像血葫芦一样跑了进来,不唯不大叫一声晕厥过去,反而大叫一声迎将过来。她身上不着一丝,肤色如古铜且发亮,长臂长腿,皮肉紧绷绷,矫捷如猿猱,不折不扣是个小蛮婆。
如前所述,薛嵩早起所赏之园,以及他府第和侍妾的状况,根本不像大唐一位节度使,倒像本地一位酋长。不过这只是表面现象,事实上他毕竟是天朝大邦的官员,有很高的文明水平。红线为他包扎伤口,被他当胸一掌推出三尺。节度大人说:
“你真是没道理!我是主,你是奴;我是男,你是女;我是天,你是地;如今我坐在地上,你站着给我裹伤,倒似我给你行礼一般!”
红线只好跪下给他裹伤,嘴里说,她不过是看他中原人长得好看,就跑来跟了他,谁知他有这么多讲究,又是跪又是拜,花样翻新。闲话少说,裹好伤以后,薛嵩穿上贴衣的细甲,提一条短抢,红线拿上藤牌短刀,到园子里看那个死刺客。红线略一打量,就说:
“这不是山里人,而是山下湖边的汉人。”
薛嵩说:“放屁,你看这家伙光着身子抹一身黑泥,不是山里的蛮子是什么?你说他不是山里人,无非是为你的蛮族同胞开脱。”红线说:“他的确不是山里人。首先,他用手斧行刺。山里的部落有善用吹筒的,有善用标枪的,但绝无用飞斧的。第二,他的牙齿洁白,从来没嚼过槟榔。所以他是山下的汉人,往身上抹一身泥巴,混充是蛮人。”薛嵩说:“混账!放屁!岂有此理!”红线只好跪下来说:“奴婢知错了,奴婢罪该万死。”薛嵩对她在教化方面的进步表示满意,就说:“姑念尔是初犯,本老爷免于责罚,快给我上山去把马套下来。”他伸出一只手,把红线拽起来,叫她快点跑。
等红线把马拉来时,薛嵩已经着装完毕:身上穿二指厚海兽皮镶铁的重铠,头戴一顶熟铜大盔,背插银装锏,腰悬漆裹铁胎大弓和一壶狼牙箭,手提七十斤重的浑铁大枪,骑在枣骝嘶风马上,威风凛凛,仪表堂堂。不过这种武装在此地极不适宜,因为此地山高林密,到处是沟谷池塘,万一马惊了把他甩在塘里,会水也要淹死。依红线的意见,他不如骑一条大牯牛出去,不必穿甲,拿个大藤牌护身;枪锏都不必带,带一把长刀就够用。当然这些话是蛮婆的蠢主意,薛嵩完全听不进,他打马出去,立在当街,喝令他的兵集合——那些兵都躺在各处竹楼檐下的绳床上,嚼槟榔的,看斗鸡的,干什么的都有。薛嵩吆喝一早晨,才点起二百名亲兵。他命令打一通鼓,拉开寨门,就浩浩荡荡出发,刺客的尸首就驮在队尾的牲口上。他要到这九洞十八山的瑶山苗寨问一问,是谁派刺客来刺他。
薛嵩上山去找酋长们问罪,去时披坚执锐,好不威风,回来时横担在马背上,脸色绯红,人事不知。他手下的兵轮流扛着那条大抢,也累得气喘吁吁。这倒不是吃了败仗。薛嵩这一条枪虽不及开国名将罗士信、秦叔宝那两条枪有名,可在正德年间,使枪的名家就数着他啦,岂能在这种地方栽跟头?实际上他上山以后并没和人开仗,就从马上栽了下来。回到寨里,红线一看薛嵩的症候,就叫亲兵卸去他的盔甲,把他放在竹床上。此时节度大人胸前胁下,无数鲜红的小颗粒清晰可见。红线叫大兵提来井水,一桶一桶往他身上浇,泼到第七桶,节度大人悠悠醒转。原来山上虽然凉快,可毕竟是六月酷热的天气,穿海兽皮的厚甲不甚相宜。节度大人披甲出门,不单焐了一身痱子,而且中了暑。
节度大人醒来时,只见自己像刚出世一样精赤条条,面前站满了手下的兵,这可不得了!他这个身体,虽不比皇上的御体,但是身为文武双一品的朝廷大员,起码可以称为贵体,岂能容闲杂人等随便来看?更何况他身上长满了痱子。薛嵩是堂堂的一条好汉,而痱子是小孩子长的东西,所以既然长了痱子就应该善加掩饰,怎么能拿来展览?薛嵩把手下人都轰出去,关起门来要就这个过失对红线实施家法,也就是说,用竹板打她的手心。可是那个小蛮婆发了性子,吼声如雷,说老娘好意救你,倒落下好多不是,这他妈的就叫文明啦!她还把孔圣人、孟圣人,以及大唐朝的列祖列宗一齐拿来咒骂。薛嵩见她不服教化,也只好罢休。他叫她拿饭来吃,今宵早点睡,明天起绝早再上山去找酋长们问罪。
红线把节度大人的晚膳拿来——诸位,这可不是羊炙鱼脍之类的大唐名菜,盛在细磁盘白玉碗里;而是生腌鱼、牛肉干粑、酸菜臭笋之流,盛在竹筒木碗之中。红线给薛嵩上菜根本谈不上举案齐眉,只是横七竖八端上桌来。这女人好像有点得意忘形,端上菜以后就粗声粗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