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第2/5页)


  狗尿苔和牛铃没有下池铲泥,他们腿短,一下去泥水就到了腿根,只在堰边给堆堰人做个下手。狗尿苔一看见迷糊被装了裤裆,装裤裆这事村人常在歇工时干的,每一次几乎都是妇女们给迷糊装,他就来精神了,跑过去问迷糊:裤裆里的味道好闻不?三婶一把拉住,说:你碎髋别也学坏,铲泥去!狗尿苔说:我一天才记三分工。三婶给马勺说:人都懒成这样子,这日子咋过得好呀!马勺说:日子就这么过么。三婶说:我看把地分到各家各户,就没有不勤快的。马勺赶紧捂三婶嘴,说:这话不敢说,甭让人听见,看看四周,岔开了话题,问狗尿苔:霸槽呢,他得是去梯田平土了?狗尿苔说:他养太岁吧。
  马勺说:霸槽养了太岁?!
  霸槽养了个太岁的话狗尿苔先在村里给一些人说过了,谁也不当回事,以为狗尿苔在撂白话,现在狗尿苔再说霸槽养了太岁,歪倒在麦地里的人就来了兴头,但他们立即表示不信。狗尿苔说:谁哄你们是猪狗!秃子金说:你本来就是猪狗!狗尿苔一时气急败坏,双手握了拳,嘴唇都乌青了。三婶说:你这娃,就气成那样了?狗尿苔说:他们不信我么!三婶说:唉,你倒把你看得起。信哩,信哩。大家信了狗尿苔的话,却都脸上变了色气。五年前州河里发水,有人在河里发现了一个太岁,谁也不敢动,都吓跑了,待到再去看时,太岁已经不见了。现在霸槽竟然把一个太岁养在家里!狗日的,这事咋让霸槽又碰着了,也只有霸槽敢在家里养。人们就放下了农具,一溜带串儿从麦田埂上去公路上的小木屋看稀罕。麻子黑也要去的,他直接从麦地里蹬了过去,一只野鸡惊慌失措飞起来,飞起一程落下来,又飞起一程落下来,他一边急喊着狗,一边撵了去。
  霸槽晚上睡得晚,又喝了太岁水,还睡着,裤子都蹬掉了,赤身裸体在炕上,但眼上还戴着墨镜。人们敲门,他没睡醒,从后窗用树棍儿捅,捅醒了,说:霸槽,你睡觉还戴墨镜?霸槽穿起来,开了门,说:不戴墨镜我睡不着么!
  狗尿苔首先往水盆里看太岁,吃惊的是他昨晚偷割的那个地方肉又复原了,看不见一点痕迹。呀,太岁还有这个功能哩,这么说,吃太岁肉还能治跌打损伤呀?可狗尿苔没敢说出口。
  霸槽见这么多人来小木屋,这可是自小木屋盖起都没有过的事,他就拿起势了,显派他的宝贝:用木棍拨拉着太岁的每一部位让大家看,并用勺子舀了盆里的水让大家喝。没人敢喝,狗尿苔说:好喝得很!就先喝了,然后大家一窝蜂争着喝起来,喝了咂着嘴,说:嗯,是神水!还要喝,霸槽都允许了,他说从此他不会再钉鞋了,就在公路边卖太岁水呀,喝一口五分钱!
  正排夸着,天布用自行车带着支书从公路上骑了过来,支书原本是不让天布停下车的,但好多人都在小木屋门口站着,狗尿苔就到路中间拦车子,说:爷,支书爷,快来喝神水!支书只好下了车,严肃地说:喝什么水,一州河的水没喝过?!狗尿苔说:是太岁水,霸槽养了个太岁!支书说:太岁,哪儿来的太岁?狗尿苔说:挖下的,从土里挖下的。支书并没有往小木屋来,他说:挖太岁?太岁头上的土都不敢动,还挖太岁?!今日没出工?马勺说:莲菜池那儿堆堰的。支书说:堆堰堆到公路上来啦?!支书明显是生气了,大家就灰下来,开始有人往莲菜池跑,接着全都跑。狗尿苔还在说:爷,支书爷……支书背着手脚步不停地走过去了。
  支书一回到家,马勺就来了,他报告了牛圈棚的地被挖的事,也报告了村人去填坑时对公房处置的议论。他说得天摇地动的,支书闭着眼睛就坐在椅子上,他以为支书睡着了,用手在支书面前晃晃,支书却说:醒着的!马勺就继续报告,说霸槽是在挖坑寻石碑子时挖出了太岁的,他怎么就能挖出太岁,还养在家里?太岁是代表着一种不吉祥,是凶,是恶,是魔鬼,他霸槽想干啥?正是他挖坑挖出了太岁,才导致村人对公房处置的种种说法。他这挖的什么坑,给你支书挖坑哩,挖集体利益的坑,挖社会主义墙脚的坑!支书眼睛还闭着,一动没动。马勺就不说了,支书的老婆把笸篮往台阶上拿,马勺过去帮她,支书说:说嘛!马勺又折身坐在支书面前的小凳上,说,面鱼儿给人说,霸槽之所以挖坑哩,都是听了善人的主意。支书的眼睛睁开了,说:善人的主意?马勺说:是善人。支书说:还有啥?马勺说:没了。支书说:你去吧。眼睛又闭了起来。
  下午,钟声敲了起来,敲钟的不是满盆,满盆还在炕上躺着,是支书在敲,敲得紧而急。
  婆喂过了猪,喂猪的时候在巷道里拾到了一张纸,才拿回来在桌子上熨平,一听铃声急促,浑身就颤起来,手扶住桌子只说能止住颤,没想颤得更厉害,浑身的肉像一块一块掉下去。狗尿苔从外边进来,婆问:你听到钟声啦?狗尿苔说:不是开批斗会,是学习哩。婆说:那咋敲得恁紧,你听谁说的?狗尿苔说:磨子在巷道里招呼人哩。
  婆先去的公房,一去,好多人已经在公房门口的场院里坐着了。以往的规程,古炉村不管是开批斗会还是学习会,婆都是要站在会场前的,婆就往公房台阶下走,台阶下檐水冲成了一排土窝儿,第十八个土窝儿是她常站的地方。但是,第十七个土窝儿站着守灯,而第十八个土窝儿却站着了善人。
  善人的背有些驼,站在那里头自然就低着。他低头看见了台阶的石头缝里有蚂蚁钻出来,是黄蚂蚁,头大腰细,排着整齐的队列,爬上了他的鞋,又爬上了裤腿。
  支书说:往前站,你往前站!
  善人往前挪步,蚂蚁从鞋上掉下去,蚂蚁永远不知道它爬上的是人的鞋,也永远不知道怎么天摇地动了一下,它就掉下去了,它从地上爬起来,使劲地搓脸,想不明白。善人怕踩着了蚂蚁,脚咯拐了一下,险些跌倒,往前站了一尺远。坐在他前面的是秃子金,秃子金卸了帽子,头上的疮又多了几个,有三处的疮破了,渗着黏黏糊糊的东西。善人低声说:你这几天吃肉啦?秃子金朝上翻白眼,说:吃啦,前几天逮了个野鸡,昨日又弄了个猫,谁知道从哪儿跑来的猫,肉发酸。善人说:你要忌口哩。秃子金说:肚里饿着还忌口,见死娃娃都想吃哩。善人说。你得吃素,吃素是为了循环,你不吃那界物,就和界隔界,不吃肉,就和畜生野物隔界了。秃子金说:我吃了就是畜牲野物了,你骂我?善人说:我给你说病哩。婆的手就在拽善人的后襟。这一切支书都装在眼里,支书说:郭伯轩——!村里人都叫善人,其实善人的名字叫郭伯轩。善人拧过头来,说:我来啦。支书说:你来干啥呀?善人说:来站的。支书说:来站的就站好!善人不说话,站好了。守灯细高细高的,斜着眼往牛圈棚那儿看,善人也往牛圈棚那儿看,那里挖出的坑已经填了,新土明显,牛都站着,头朝东,尾巴朝下,只有那头患牛黄的花点子牛还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