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6页)
唐宛儿说:“孟老师什么地方也胡说,对佛不恭的。”孟云房说:“佛教的事我比你知得多。古时大法师就说了,佛是什么,是死橛子!”说话间,庄之蝶只探头往那一排经堂和僧舍里看,李洪文就问:“那里是尼姑睡的地方吗?是一个人睡,还是打对儿睡?”孟云房说:“你管人家怎么睡!快先到后院接待处登个记。”李洪文又问庄之蝶:“尼姑合铺儿睡,有没有同性恋?”庄之蝶没言语,前面正过来一个尼姑,穿得一身灰布长衫,光了头,却眉目清秀。李洪文就吐吐舌头,直叹尼姑剃了头好漂亮的。庄之蝶说:“过会儿见到监院,你怕要叫出声儿的!”到了登记处,那里拥了一堆人,一张桌子后坐了一个老尼姑,面前放着笔墨和宣纸册页。孟云房就去介绍了庄之蝶,只惊得老尼和旁边几个和尚都念起阿弥陀佛,便见慧明从旁边小圆门里迎出来,李洪文果然叫了一声。庄之蝶就手伸出来握手,慧明也行了佛礼,迎进小圆门里。原来又是一个极干净的小院,北边有两间厅房,便在厅房里让坐了,立即有人捧了茶来。慧明说:“庄先生能来,实在是山门有幸,我真怕请不动你的。”庄之蝶说:“清虚庵这么大的事,我怎能不来呢?恭贺你了!”慧明便说:“你见见省市领导吧,他们也来了!”庄之蝶探问领导来的是谁,但慧明已拉了他走到西边套间里。套间里是一圈黑色直式坐椅,椅上套有杏黄坐垫,中间是黑漆茶几,上嵌了蓝田山水纹玉石板,香烟零乱,茶水狼藉。慧明便说:“各位领导,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著名作家庄之蝶!”众领导就说:“都知道的。”一一伸手来握。庄之蝶认得是省民委主任、民政局长,还有黄德复,还有一个就是市委的那个秘书长。庄之蝶与前边的握过手了,走到黄德复面前,只问:“市长没来吗?”黄德复说:“市长去开个重要会,让我代表他来的。”庄之蝶说:“我刚才看见车号还以为是市长来了,今日这阵势大,把你们请来这么多的。”黄德复说:“这算清虚庵第一个大事嘛!”旁边的秘书长说:“作家近期有什么大作?”庄之蝶假装没听见,只对黄德复说:“身体还好吧?”黄德复也说:“你怎么样,脚好了?听说是一个野大夫治的?”庄之蝶说:“治得不错,两张膏药就没事了!”偏回过头来,那秘书长又欠了身伸手来握,庄之蝶却仍装着没看见,又给黄德复说了一句什么,回坐在椅上端杯吃茶,眼角余光里瞧见秘书长还站在那里,手一时收不回去,却慢慢弯了指头,对旁边人说:“今日是星期三,明日是星期四,后天是星期五了嘛……”
这时候,孟云房在门口招手,庄之蝶出来,孟云房说:“慧明今日忙,说她顾不得一一招呼,让我替她照看好你和大家,还给了六张餐票,要大家典礼完在这里用餐。庵里虽是素菜,却极有特点,你不妨吃吃。”庄之蝶说:“今日人多,乱哄哄的,吃什么呀,不如出去后吃浆水面去,大热天也败火。”孟云房说:“那好。我让他们去看那些恭贺的字画了,现在快到了典礼时间,咱去看不看?你是要上台和领导们坐一起的。”庄之蝶说:“那个秘书长也来了,我刚才没有理他,如果要坐台上,再见他不理就说不过去。典礼怎么个举行法?”孟云房说:“先在山门口开个简单会,无非是吹号放鞭炮,由法门寺来的祥云大法师宣读慧明为清虚庵监院,再是领导讲话,各寺院代表讲话,各宗教别系的代表讲话,然后才进行佛教上的一套监院升座仪式。”庄之蝶说:“开会就不去了,举行仪式时看看。”孟云房说:“那我对他们说去,自由活动,最后在山门口集合。你先去圣母殿那儿等着,我领你去看一个东西,保管你爱的。”
庄之蝶先去了圣母殿看了塑像,那殿前有一个大环锅,里边全是香灰。环锅前是一个焊成的四米长的铁架,铁架上每隔四寸钻有一小孔。成群的男女在那里烧香点烛,烛插满了小孔,嫩红的蜡油淋得到处都是。庄之蝶觉得空气呛人,就出来看见殿东西两边各有小亭,先去东边亭里看了。亭中树一石碑,上书了杨玉环入宫之前怎样在此出家,唐玄宗又如何到这庵里拜佛烧香的云云。知道尽是孟云房的杜撰之辞,笑了笑,又走过来看西边亭里是什么。孟云房就来了,还有唐宛儿,妇人一脸热汗,颜色愈发娇艳,说她把每个殿都看了,问尼姑庵里怎么那么多和尚,而且还有乐队,乐队一律是和尚、尼姑,和尚尼姑还会乐器吗?孟云房说:“庵里是十三个尼姑,过这么大的事,人数哪里够,都是从别的寺里请来的。那乐队是我请的阮知非的乐团演奏员,为了庄严,穿的是佛家衣裳。若按你的想法,尼姑庵里这么多和尚,不是‘寺’都是‘事’了!”庄之蝶说:“老孟,那亭子里的碑文是不是你的大作?你简直是说谎嘛!唐玄宗来烧过香你有什么证据?”孟云房说:“你又有什么证据说唐玄宗没有来烧过香?”就拉庄之蝶到了西边亭中,说:“你看看这个,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庵里曾出过一个绝代大美人的正经尼姑哩!”庄之蝶看时,是一块并不大的碑,就读起来,碑文是:
大燕圣武观女尼马凌虚墓志铭
刑部侍郎李史鱼撰
布衣刘太和书
黄冠之淑女曰凌虚,姓马氏,渭南人也。鲜肤秀质,有独立之姿;环意蕙心,体至柔之性。光彩可鉴,芬芳若兰。至于七盘长袖之能,三日遗音之妙,挥弦而鹤舞,吹竹而龙吟。度曲虽本师资,余妍特禀于天与。吴妹心媿,韩娥色沮。岂唯专美东夏,驰声南国而已。与物推移,冥心逝止。厌世斯举,乃策名于仙官;悦已可容,亦托身于君子。天宝十三祀,隶于开元庵。圣武月正初,归我独孤氏独孤公。贞玉回扣,青松自孤。溯敏如神,机鉴洞物。事或未惬,三年徒窥。心有所可,一顾而重。笑语晏晏,琴瑟友之。未盈一旬,不疾而殁。君子曰:“华而不实,痛矣夫!”春秋廿有三。父光谦,歙州休宁县尉。积善之庆,钟于淑人。见托菲词,纪兹丽色。其铭曰:
帷此淑人兮,秾华如春。岂与兹殊色兮,而夺兹芳辰。为巫山之云兮,为洛水之神兮。余不知其所之,将欲问诸苍。
圣武元年正月廿二日建
庄之蝶读毕,不禁叫道:“这真是美文!描绘的这位马氏令人神往。当年我去洛水岸边,看见那河就想起《洛神赋》,不能自已,临风而泣;今日此碑,倒好像我是见过她的,人宛然就在眼前。可怜她这般玉容花貌,命途多舛,让人伤情!”唐宛儿见庄之蝶一时感情冲动,双目微红,心里就有了那么一番滋味,当下嗔笑道:“庄老师这段话像莎士比亚的诗一样的!可惜庄老师不能与她同一时代,要不她该是我的师母了!”庄之蝶便还痴痴地说:“娶得娶不得,但我肯定是要会会她的。”竟去买了一炷香来,在那碑前插了。唐宛儿更是有了妒意,说道:“庄老师真是情种之人,马氏有灵,也不亏生时做人,死后为鬼了。但天下好女人实在太多,古时有,现在有,将来还有。只是庄老师不能生于古时,也不能寿于将来。即使现在的女子,也美人如云,老师倒不知该爱哪一个了!”说得庄之蝶脸红起来,方知自己一时陷于情思之中,话说得多了。这时节听得前边乐声大作,圣母殿前的香客游人一齐往前跑去,便有女子锐声喊:“娘快呀,监院升座了!”三人就往前去,不知慧明先是从僧堂里怎样出的场,但见一肥头大耳和尚身穿了大红袈裟,手持了玉板,口中唱诺不已走到前边;随后是一个尼姑捧了佛像,一个尼姑敲了木鱼,又是四个小尼分做两排手持了莲花吊灯;慧明就在其后,身披金箔袈裟,足登深面起跟皂履,一脸庄重,更显得明目皓齿,粉腮玉颈,冉冉而行,如仙飘然;再后又是八个和尚奏乐和四个尼姑随从,一队儿辉煌灿烂往圣母殿走来。李洪文正在围观的人群里,跑动着看那慧明。唐宛儿就附了庄之蝶耳边,说:“你看那慧明是不是马氏?”庄之蝶说:“或许就是,清虚庵真是个好地方。”唐宛儿就说:“那我将来也来这里的。”庄之蝶暗中捅了一下她,说:“你能在这里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