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4/7页)
牛这么想着,就又没有了一丝儿劲,就卧下来,口边涌着白沫,舌尖上吊下涎线。庄之蝶拉它不起来,就这儿摸摸那儿揣揣,说:“牛真是有病了。今日不要卖奶了吧,拉它去城墙根啃草歇着吧!”刘嫂看着它,长长地叹息,就说:“庄先生你去忙吧。牛是要病了呢!等它歇一会儿起来,我牵它去城墙根啃草去。”庄之蝶又一次拍拍它的屁股,才走了。
庄之蝶又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他早早出门,为的是不愿让牛月清和柳月知道他不去出庭而又嘟囔,但毫无目的在街头走,双腿就发酸发僵。想昨日晚上牛月清说过也通知了汪希眠的老婆去旁听,她的背部疮疔是好了吗?在法庭上没有见到他又会问些什么话呢?他点燃了一支香烟来吸,瞧见了已经拥集在街的斜对面的那片场子上的许多人,他们的脸色和服装一眼看去便是乡下来的。有的手里拿了锯子;有的提一把粉墙的刷子;有的蹴在那里,面前摆着大小不一的油漆过的木牌儿,缩头弓腰地在那里吸烟,吐痰,小声说话。庄之蝶不晓得这些人一大早在这里干什么,才要走过去,三四个人却跑过来,说:“先生有什么活吗?价钱可以议的。”庄之蝶蓦然明白了这是一个自发性的劳务市场,急忙摆手他没有什么活儿要请他们的,竟冒出一句:“我是去找阮知非的。”掉了头便走,果然是往阮知非的歌舞厅方向走去。走过约一站路程,却突然奇怪自己怎么会说去找阮知非呢?这么个样儿去听歌舞,自己听不进去,又要影响了别人,还是往书店看看经营得怎样,画廊筹建得怎样吧!但后来又打消了念头,就往“求缺屋”走去,想睡上一觉。庄之蝶就这么往“求缺屋”走来。路过了清虚庵山门口,一个小尼抱了笤帚在那里扫地,不觉却心动了,搭了讪道:“小师父,你这是给老爷画胡子吗?”小尼姑拧起头来,脸唰地红了,说:“大门口的街面,哪里能扫得干净呢?”却又回身重扫第二遍。小尼姑长得粗糙,但害羞和诚实的样儿使庄之蝶觉得可爱了,就说:“我随便说说,你倒认真起来了!慧明师傅在庵里吗?”小尼姑说:“你找她呀?她在禅房里作课的。这么早的你就来找她的!”庄之蝶笑笑就走进山门,却不知慧明是在哪一个禅房里作课的。绕过水池,在大雄殿里瞧过没有,到圣母殿里瞧过也没有,却幽幽地听见了木鱼声。立定静听,似乎是从马凌虚墓碑亭后传来的。趋声走去,那亭后竟是一片疏竹。竹林之间砖铺了一条小路,路的两旁栽种了一种什么花草,通体发红,却无叶,独独开一朵如菊的花瓣。晨雾并没有消退,路面上似乎有丝丝缕缕在浮动,那无叶红花就血一样闪烁隐现。庄之蝶轻脚挪动了数步,瞥见不远处有一所小屋,竹帘下垂,慧明就盘脚搭手侧坐于莲花垫上,一边有节奏地敲着木鱼,一边念诵着什么。房子里光线幽幽,隐约看见了那一张桌、一把椅、一盏灯、一卷经。庄之蝶呆呆地看了一会,觉得意境清妙。如果某一日在那莲花垫旁又有一个蒲团,坐上去的是一个青衣削发的庄之蝶,与这等女子对坐一室,谈玄说道,在这嚣烦的城市里该是多么好的境界!便一时不能自禁,遂想起口袋里还装着那张血纸,又发了许久的呆。想入非非,遂也就想了许多后果:如果那样,西京城里的文艺界如何惊讶?政界如何惊讶?他们会说这是变得堕落的文人终于良心忏悔而来赎自己的罪恶呢,还是说醉心于声色的庄之蝶企图又要扰乱漂亮的慧明?庄之蝶站在那里,不敢弄出一点声响,让淡淡的雾气上了脚面,不觉又看了慧明一眼,慢慢退开去。一边心里暗自仇恨自己的声名。声名是他奋斗了十多年寒窗苦功而求得,声名又给了他这么多身不由己的烦恼,自己已是一个伪得不能再伪、丑得不能再丑的小人了。庄之蝶最后只有在马凌虚的墓碑亭下,手抚了碑文,泪水潸然而下。
再没有去“求缺屋”,拽脚回到文联大院的家里,牛月清和柳月没有回来。法庭上的情况如何,消息不可得知,默默坐在电话机旁,直等得墙上的摆钟敲过十二下,电话铃响了。是柳月的电话,庄之蝶双手抱了话筒,说:“柳月你来电话了?来电话了!”柳月说:“庄老师你好?”庄之蝶说:“我好的,柳月,情况怎么样?”柳月说:“一切都好,对方只有景雪荫一个人说得还有水平,那男的只会胡搅蛮缠,让法官制止了三次。嘻嘻,我知道她当年为什么要与你好了!”庄之蝶说:“后来呢,后来呢?”柳月说:“上午辩论就完了,下午继续开庭。孟老师现在去商店买胶布去了,他说下午辩论他要以胶布贴了左半个嘴,用右半个嘴来与对方辩论好了。”庄之蝶说:“别让他胡闹!”柳月说:“这我管得上人家?就让他去羞辱对方吧!你又不忍心啦?我以为是什么倾国倾城的颜色,一般嘛,你口倒这么粗的!”庄之蝶说:“你懂得什么?!”那边不言语了,停了一会儿说:“我们就不回去了,得请了律师在街上吃饭。你听着吗?我知道你在家等着,就拨电话给你了。冰柜里有龙须面,你能自己给自己煮了吃吗?”庄之蝶放下电话,却没有去厨房煮龙须面,取了酒一个人独自喝起来。
下午,庄之蝶去画廊找着了赵京五,吩咐赵京五,到白玉珠家,一等法庭辩论全部结束,就催促白玉珠去打问司马恭对辩论的倾向,这点很重要的,答辩中不管各自说得如何有理,关键要看审判员的态度。赵京五当然答应,却说不必那么急的,下午的辩论不会很快就完毕,估计休庭也得到了天黑,他五点后去白玉珠家是来得及的。于是要让庄之蝶看他培养的盆花。画廊装饰已完成多半,赵京五的办公休息室在门面的后院一间房里,那门前台阶上、窗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草,正是开放时节,各呈其艳,一片灿烂。庄之蝶看过了,不免倒想起自己曾养过的那盆异花,顺口说句:“花好是好,却没有什么名贵之物。”赵京五说:“我哪里能像你就能遇上异花?可你有你务花的标准,我有我务花的见解。我全不要名贵的,一是价钱高,二是难伺候,观赏起来并不就都赏心悦目,只是图个虚名。我是要求花开得好看就行。在我理解,花朵是什么,花朵就是草木的生殖器。人的生殖器是长在最暗处,所以才有偷偷摸摸的事发生。而草木却要顶在头上,草木活着目的就是追求性交,它们全部精力长起来就是要求显示自己的生殖器,然后赢得蜜蜂来采,而别的草木为了求得这美丽的爱情,也只有把自己的生殖器养得更美丽,再吸引蜜蜂带了一身蕊粉来的。”庄之蝶说:“京五呀,你哪儿来的这怪见解?你不结婚,原来就是有这么多生殖器包围着?!”赵京五就笑着拉庄之蝶在屋里坐了。小小的屋子里,临窗的桌上又是高低三排花盆,有碗大的大理花,也有指甲般大的小晶翠;连那床头床尾,四面墙根也全是花盆;但屋中间的一个做工十分精致的小方桌上却放置了一个玉色瓷盆,里边供养了一丛青绿的水仙。赵京五告诉说原来老屋拆除后,整个家具都存在他母亲那儿,他只带了这个小方桌和明代的大玉色瓷盆的。庄之蝶说:“房子里这么多的花,放在最显眼地方的这水仙却是什么生殖器也没有呀?!”赵京五说:“花是草木的生殖器,我只认做它们是各种各样的女性。这水仙现在没有开花,开了花也并不鲜艳,那么你就该笑我为什么最宠这位女子?在东方的传统里,水仙常是作为冰清玉洁的贞女形象,可是西方的希腊神话中,水仙却是一个美男子。这位美男子寡欲少情,不爱任何少女。一次他到泉边饮水,看到自己美丽的影子,顿生爱慕之心,但当他扑进水里去拥抱自己的影子时,掉进去淹死,灵与肉分离,顷刻化为这水仙的。”庄之蝶也是第一次听说水仙为男人所变幻,说:“那你是以水仙自喻了?”赵京五说:“是的,我虽然长得不像古书上讲的有潘安之貌,可西京文化界里我自感还是一表人材的。我栽了这么多花草,看着它们,理解着世上的凡女子,而我更爱这水仙,哀叹它的灵与肉的分离。”庄之蝶说:“我明白了,京五,你是不是准备要结婚了?”赵京五说:“水仙是一掬清水、几颗石头便知足矣。我是想结婚的,可世上这么多花草般的女人,哪一个又能是我的呢?老师到底是感觉极好的人,知道了我的心思,我就不妨给老师说:你能把柳月赏给我吗?”庄之蝶听了,心里暗暗惊道:早看出他对柳月喜欢,没想他真有那心思!就轻轻地笑了,说:“怎么能说要我赏你呢!柳月虽是我家保姆,但柳月是独立的人,我怎能决定了她的事?”赵京五忙抓了庄之蝶的手说道:“我只求老师做媒!柳月她是没城市户口也没工作的,这我全不在乎,我喜欢她伶俐漂亮,又在老师家受这么久熏陶,我会真心爱她,好好待她的。我虽百事不成,是文化界一个闲人,可我们结婚后我可以让她幸福的!”庄之蝶说:“这个媒我可以当,但你不必着急,等我讨讨她的口气。我看问题也是不大的。她到我家后,看了许多书,接触了许多人,越来越像个大家闺秀了。京五呀,你把她介绍到我们家来,原来是让我给你培养人材啊!”赵京五也高兴起来,给庄之蝶取酒来敬,说:“要么我怎么称你是老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