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五十(第3/8页)
摆完了豆腐宴,李光头对林红说:“宋钢交代我,要给你一个好好的安排,你还要我做什么?”
林红说:“够了。”
尾 声
三年的时光随风而去,有人去世,有人出生:老关剪刀走了,张裁缝也走了,可是三年里三个姓关的婴儿和九个姓张的婴儿来了,我们刘镇日落日出生生不息。
没有人知道宋钢的死在林红心里烙下了什么。只知道她辞掉了针织厂的工作,又从原来那幢楼房里搬走了,她用豆腐宴上拿到的钱买了一套新房子,独自一人住了进去,半年里深居简出。刘镇的群众很少见到她,见到了也是一张表情冷漠的脸,群众说她是一张寡妇脸。只有少数细心的人发现了她的变化,这些人说林红的衣着越来越时髦,越来越名牌。原来的旧房子闲置了半年以后,林红开始抛头露面,结束了她的隐居生活,重新回到刘镇群众的视野之中。她把旧房子装修一新变成了美发厅,自己做起了美发厅老板。林红的美发厅从此音乐响起,霓虹灯闪烁,生意日渐兴隆。我们刘镇的男群众来到林红的美发厅时,不说“理发”这个土包子词语,个个洋气地说“美个发”;平日里说话粗鲁的人也不说“理发”,他们说“美他妈个发”。
这时候对面点心店的周不游仍然在声称:三年内要在全中国开设一百家周不游连锁点心店。这样的话周不游说了三年了,不仅外面的一家没开,就是刘镇的另外两家也是毫无动静。周不游仍然夸夸其谈,还在发誓要让麦当劳的股票市值跌掉百分之五十。苏妹习惯了周不游的吹牛,知道这个男人白天不吹牛,晚上不看韩剧,就会生不如死,苏妹已经懒得替他感到脸红了。
周不游点心店依旧如故,林红的美发厅却在悄然变化,刚开始只有三个男性发型师,三个女性洗发工。一年以后小姐们一个一个来到了,她们来自天南地北五湖四海,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漂亮的也有丑的,个个都是袒胸露背超短裙,一共二十三个,来到刘镇以后就住进了这幢六层的楼房。原先的住户一家一家搬走了,赵诗人也跟着搬走了,林红花钱租用了他们一室一厅的屋子,重新装修后,每个一室一厅里都住上一位小姐,于是整幢楼房南腔北调了。
这些小姐白天都在寂静无声地睡觉,到了晚上就热闹了,二十三个浓妆艳抹的小姐全挤在楼下的美发厅里,像是二十三只过年时的红灯笼,亮闪闪地招徕顾客。男人们站在外面,一双双贼眼看进去;小姐们坐在里面,一个个媚眼抛出来。然后美发厅像是一个黑市了,一片讨价还价声,男人们说话像是买进毒品似的小心懂慎,小姐们说话像是卖出化妆品似的理直气壮。找好了小姐谈好了价钱,男人们就和小姐们勾肩搭背走上了楼梯,这些男女在楼梯里就浪声浪语了,进了房间后,这幢六层的楼房里就像动物园一样,什么叫声都有了,成了男男女女叫床的大百科声音全书。
我们刘镇的群众都说这里是红灯区。周不游点心店与红灯区隔街相望,生意兴隆日进斗金。以前点心店晚上十一点就关门打烊,现在改成了二十四小时营业。从凌晨一点开始,直到凌晨四五点,红灯区出来的客人和小姐就会络绎不绝地穿过街道,走进点心店,坐下来以后嘴里“咝咝”响了,吃起了吸管小包子。
我们刘镇有谁真正目睹过林红的人生轨迹?一个容易害羞的纯情少女,一个恋爱时的甜蜜姑娘,一个心里只有宋钢的贤惠妻子,一个和李光头疯狂做爱三个月的疯狂情人,一个生者戚戚的寡妇,一个面无表情深居简出的独身女人。然后美发厅出现了,来的都是客以后,一个见人三分笑的女老板林红也就应运而生。当那些浓妆艳抹的小姐一个个来到以后,林红更是八面玲珑热情应酬了。那些小姐不叫她林红,都叫她林姐,慢慢地我们刘镇的群众也不叫她林红,也叫她林姐了。林红变成了判若两人的林姐,她见到客人登门时满脸笑容甜言蜜语,可是当她走在大街上看着与生意无关的男人时,她的目光冷若冰霜。
这时的林姐虽然眼角和额头爬满了细密的皱纹,可是丰满风骚,总是穿着黑色的紧身服,圆滚滚的屁股和圆滚滚的胸。她的右手整天拿着手机,像是拿了根金条似的不松手。她的手机白天黑夜地响,她差不多每时每刻都在笑眯眯地对着手机说“局长呀”、“经理呀”、“哥呀弟呀”,然后她就会说:
“走了几个旧的,来了几个新的,新的个个年轻漂亮。”
接下去她要是说“我送过来给您看看”,对方一定是个VIP顾客,不是县里的大官也是县里的大老板;若她说“您过来看看”,对方也就是个普通客人,县里的小官和小老板。要是工薪阶层的给她打电话,她仍然是笑眯眯,只是口气不一样了,她会简单地说:
“我这里的小姐个个漂亮。”
童铁匠是林姐的VIP。现在的童铁匠六十多岁了,他老婆还比他大一岁。童铁匠已经在我们刘镇开了三家连锁超级市场,童铁匠已经是童总了,可是他不准员工叫他“童总”,仍然叫他“童铁匠”,他仍然说“童铁匠”三个字听起来虎虎有生气。
六十多岁的童铁匠仍然像个年轻人那样精力旺盛,那双眼睛一看到漂亮姑娘就会闪闪发亮,像是贼见了钱一样。他的胖老婆在五十多岁的时候动了两次大手术,先是切掉了半个胃,接着又切掉了整个子宫,他老婆几年里瘦掉了一半的肉。他老婆身体垮了以后骨瘦如柴,性欲也彻底垮了,童铁匠仍然生机勃勃,仍然每周最少也得干上两次,每次都让他老婆痛不欲生。他老婆说每次完了以后都像是经历了一次子宫切除手术,让她两个月都缓不过来,可是这个童铁匠才过几天又卷土重来了。
童铁匠的老婆为了能让自己活下去,坚决不让童铁匠干了。童铁匠就像发情的公猪找不着发情的母猪一样脾气暴躁,在家里时砸碗摔盆,到了超市又要谩骂员工,有一次还和一个顾客大打出手。童铁匠的老婆觉得童铁匠这么憋下去早晚要出事,迟早要被别的女人勾引走,在外面包上二奶、三奶、四奶和五六七八奶,童铁匠辛苦挣来的钱自己还舍不得花,到头来全让别的女人拿去了。这个女人左思右想之后,只好把童铁匠送到林姐这里来了,让林姐手下的小姐们去治疗他暴躁的脾气。小姐们要收小费,林姐要收管理费,花钱不少。童铁匠的老婆虽然心疼这些钱,可是转念一想,就当成是把童铁匠送去医院治病,该花的钱还是要花,她心里也就安稳多了,她觉得这也算是破财免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