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村庄 十 华南茂(第3/6页)

面对面而坐时,谁先转移视线,谁就获得主动权。

要保持头上有光圈,提升自己的重要性,你必须尽量少露面。让一个称职的下属代替你出现。只有当一切都搞定时,你才最终出面拍板。

这天完工前春明还得再去一片工地,约见两个同事接着现场解决问题:一个客户抱怨说他们公司的底层涂层——在刷涂料前先刷在建筑物表面的东西——太粉了:这个项目的工头正在开会。春明对我说,将来有一天这个地方将生长出一片高档公寓的丛林。傍晚的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拖得很长,春明和同事们谈起他们老家的村庄。就像童年一样记忆中的乡村已经永远消失了。

在老家,我们家后面紧挨着一片坟地。死了很久的人我不害怕。但刚刚埋进去的……

在我们村,我家后面也有片坟地。我亲眼看见过蓝色的鬼火从一个坟头跳到另一个坟头去了。他们说那是人的魂儿。

你多长时间回一次家?

我已经八年没回家了。

工头终于到了,大家聚在刷过底料的一面墙边。墙摸上去光滑干燥,完全正常。春明掌控了局面。“有时候,一批货跟另一批可能会有点细微差别。质量有点不同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

“如果是质量问题,那可是大问题啊,”工头有些不满。

“如果是质量问题,那对我们更是大问题,”春明安慰道。“你们是我们的重要客户。”

“但袋子上的日期显示,都是同一天的产品。怎么可能质量还有不一样呢?”

春明的技术部同事赖功解释说,厂里一天会出好几批产品。

“你的工人得确保刷好,”春明说。“刷底料和涂料之间不能隔得太久,因为底料会变得太干。现在深圳的天气很干,大家都能感觉到。”将涂料表面拟人化:太棒了。

工头开始啰嗦地道歉。这是中国商务会面中一个常见的标志,表示会谈即将告终。“实在不好意思,麻烦你们这么老远特地跑过来一趟!”

“没事,”春明说。“如果还有问题,直接给赖功打电话好了。赖功,把你的名片给他”——年轻人在电脑包里摸索着——“他会帮你的。”我和春明出去到公路上打车,要跟她约的朋友吃饭。两个年轻男子原本可能期望得到邀请,但却失望而归,一副看起来很饿的样子,朝另一个方向,沿路走了。

那天夜里,我和春明共乘一部出租车返回东莞。“有时候我感觉需要充电,就好像力气不够,”她说。“我缺的太多了。我不懂英语,我不懂电脑。我刚进公司的时候,跟老板讲,我要两年内学好英语。现在我做了快三年了,还是不会。”她在考虑回到流水线英语学校,她曾上过几次课,后来放弃了。她还想离开这家涂料公司。

“你想干什么呢?”我问。

“我的朋友,那些自己开贸易公司的,都想说服我,让我自己开公司。他们一个月能挣两三万。如果我这么做,那生活就纯粹是为了挣钱了。我想提高生活质量。我想找到新的快乐。”

东莞的一切仿佛都简化成了数字:销售额,回扣,语言能力。未来男友的身高。一开始就是数字——你哪一年的?一个月多少?加班费多少?——然后是其他数字记录着你的进展:薪资,住房面积,新车的价格。但春明在寻找一种无法量化的东西。我们飞速行驶在黑暗的公路上,路过两边长安区的厂房。“如果灯亮着,说明有人在加班,”春明说。“那么多人好多年都在同一个厂里工作。”已经十一点了,许多工厂还亮着灯,夜色中,每座厂房都发出冷冷的蓝光,就像即将陨落的星星。

那之后很快发生了两次关键事件。一是春明的老板毫无解释地削减了她的销售提成,还有是她的一个好朋友刘华春买了一辆别克。她才二十六岁。“她曾经是鞋厂里的文员,”春明对我说。“后来她用哥哥的投资,自己开了厂,从头学习,一年之内,就买得起车了。”

这些事件促使春明采取了行动。2005年春天,她跟朋友合股创业,买卖模具配件——生产从水枪到衣架等一切塑料制品的注模成型机的内部配件。他们投资了十万元,其中有自己的积蓄,也有跟朋友借的钱。她的新合伙人曾在一家五金厂的财务部工作过半年。春明与模具的唯一接触是十年前,她在流水线上做工人的时候,生产过塑料玩具汽车和火车,但她一点都不担心。“无论做什么,最后都是做人,”她告诉我说。“做人做得好,做事就做得好。”

她没告诉老板说自己要走;实际上,她也没走。反正她很少去办公室,陈总也就无从知道他的明星销售员虽然还从他那里领工资,其实已经溜走,自己开公司去了。她仍然跟客户联络,每月领着薪水。从各方面来说,这都是典型的中国办事方式:他没告诉她为什么削减了提成;她也没告诉他不给他干活了。

春明还开始看牙医。她的两颗门牙略微外凸,因此她在考虑要不要做“牙齿美容”,就是把这两颗突出的牙齿拔掉,换上烤瓷的假牙。做完之后就不能咬硬东西了,比如啃肉骨头。春明也在考虑做牙箍,但矫正过程至少要一整年——美容则可以一下就做好。一个朋友的朋友做过。“她的样子全变了,”春明汇报说,“生活也完全变了。”我下一次到东莞的时候,春明给我讲了所有事情的近况,但首先是牙齿的事。模具是职业变化,牙齿是美容,但对春明来说,它们是同一个项目的一部分。她又一次脱胎换骨。

新的生意从欺骗开始:两个合伙人的中英双语名片上写着东莞市煜兴五金模具配件公司。根本没有这样一个机构;眼下只是一家店面而已。“‘公司’听起来更大些,”春明解释说。

她与合伙人傅贵正在去深圳的路上。那是第六届中国国际机械和模具产业展览的第一天。在出租车上,春明继续接旧工作的联络电话。“如果标签上写着‘油灰添加剂’,那你就可以用,”她朝手机里吼道。“我可以给你看价格表,但你不能拿给别人看。”通话间隙,她还给哥哥打了电话,告诉他老家的坏消息。“叔叔得了胃癌,”她的声音略低了些。“我们要马上寄钱回家。”展会在深圳会展中心举行。中心还没完工,没有正式落成,但已有众多的人群在巨大的场馆里到处转。春明和傅贵加入其中,像两条小鱼被吸进了强有力的漩涡中。

“有些机器价值百万!”春明说,激动地眼睛瞪得老大。她走向一架正在吐出塑料衣架的设备。“哎呀!当初我在厂里干的时候,就有这种机器!”一个男人很自豪地递给她一个蓝绿色的衣架,就像新出炉的热烧饼,滚烫的。春明和傅贵在展台前逛着,递出名片,取回一份份产品目录。他们的目标是要见到部件厂商,或是直接从厂家拿货的大分销商,因为他们的报价较低。人人都号称是主要分销商,但一报价,你就知道他们在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