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这是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
在我读过的小说中,有那么几本,多年来一直被我珍爱,其中之一是《西游记》。《西游记》不啻为一个寻找题材的好故事。四个有缺陷的人,结伴去寻找完美,当他们找到之后,世界因此改变。《西游记》的奥妙在于,在此寻找的过程中,乃至到达天路之终,作者从未试图改变这四个人的人生观。他们就这样带着缺陷成为圣徒,他们和《天路历程》不同,和《神曲》不同。我十八岁那年读罢这些书,就觉得,像这样成为圣徒,真不知道应该高兴呢还是忧伤。
爱和死,都是浓缩的结果,寻找则是一种稀释。寻找,就其本质来说,游离于爱和死之外,它所具备的神话逻辑总是使之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去,但有时候也会坠落,被引力撕碎,成为徒劳的幻象,成为爱和死的奴隶。
我是怎么来到莫镇的呢?
先是三天前在上海见了一个女孩,她是我交往了半年的网友,还在读大学,一起在聊天室里打情骂俏。我们从来没见过面。有一天,她向我借钱,说自己得了病,需要动手术,具体什么病也没告诉我。我揣了一千块钱去上海,在中山公园附近的一所大学门口见到了她,说实话,她长得与我想象中的相去甚远,比她自己形容的就更差了,而且很健康,看上去不像有病的样子。我有点犹豫,是不是要把钱借给她。
女孩带我去大学里喝咖啡,并说:“原来你是个Old Man啊。”我有点生气,我才二十六岁,在她眼里我已经是个老头了。我说:“你就不用嫌弃我了吧?”这顿咖啡喝得有点没意思。后来我还是把钱给了她,她给我写了张借条。聊了一会,她说去上个厕所,出了咖啡馆,往前面的教学楼走去,她就再也没有回来。留了个鼓鼓囊囊的双肩背包在椅子上,打开一看,里面塞了一团报纸。
我独自在校园里晃悠,这个学校我曾经来过,那是我十八岁的时候。那次是晚上,校园里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事隔多年,我终于得以在明亮的白天浏览其全貌,只可惜我不复有当年的好奇心了。我想起那个女孩,那个我十八岁时遇到的,她的神情,她说话的声音。我有点晕,好像把脑袋蒙进了水中,五感顿失,心跳加速,呼喊的声音变成一串气泡往天空中飘去。
我决定去莫镇。当我踏上一辆破烂的中巴车时,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事实上,汽车开出上海我就有点后悔。这辆破车,座位上的人造革皮垫全都破了,肉色的海绵奋力向外钻出来, 好像一个衣衫褴褛的胖子。车子跑起来连吼带喘,全身的零件好像都要抖下来。后面的妇女开始晕车,呕吐。世纪操着方向盘骂骂咧咧,售票员是一个长着胡子的中年妇女,沿途不断有人招手拦车,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我们被强行赶下停车吃饭,二十块钱一盘蛋炒饭,蛋少得可怜,而且很难吃。这些都尚可忍受,最离谱的是吃完饭后,司机说:“不开了。你们坐那辆车吧。”我放眼望去,路边停着一辆比原先的中巴车更破的车子,连车窗都没了,估计是从报废站里拉出来的。一个醉醺醺的司机跑到我们身边说:“上车上车,我还要赶时间呢。”当这个醉鬼司机把车速拉到九十公里的时候,我开始觉得恶心,想吐。车到莫镇,脚一着地,我就觉得天旋地转,抱着电线杆吐出了两口蛋炒饭。一抬头,发现司机也在吐,他是喝酒喝的。
无论如何,这是一趟意外的旅程,有什么不爽也很正常。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我是第一次来到莫镇,有人曾向我描述过它,说它很安静,位于交通线的岔道上,哪儿都不通,沿着道路再往前就是太湖,两侧是墓园,葬了成千上万的人,来自戴城,来自上海。他们的数量逐年增加,总有一天会超过莫镇的生者。莫镇,就像迷宫中错误的角落。
其实根本不安静。在路上我就发现,有很多大巴,往这里开,贴着“扫墓专车”的纸条。同车的妇女告诉我,冬至了,扫墓的、落葬的,都来这里,莫镇的风水很好。到了车站一看,乌糟糟的人群,晦气冲天,有些操着上海方言,有些操着我家乡戴城的方言,有些说普通话。有人说说笑笑,有人抱着遗像哭得惊天动地,有人高喊抓小偷。我离开了这个乱哄哄的地方,按照我记忆中的地址找人问路,在错综复杂的小巷中找到那家旅馆,住下,狠狠地睡了一觉。
现在我趴在床上,向外张望。窗外就是街道,对面是家理发店,我注视了它很久。这种老式的理发店如今很稀罕了,只有一张破旧而厚重的理发椅,锈迹斑驳,墙上的镜子发黄,桌上有个电热水壶冒着热气。除此以外,从我这个角度看去,还有个胖老头坐在里面,穿着脏兮兮的白大褂,他应该就是理发师。
我穿上衣服, 把自己稍微打扮了一下,走出旅馆,走到理发店门口,在那里呆立了一会儿,地上散落着花白的头发,显然,只有退休老头才愿意到这里来。理发师朝我看看,没把我当成是顾客。我就走进去,坐到理发椅上说:“剃头。”只听呼啦一声,一块扎人脖子的围兜从天而降,落在我身上。
他说我不是莫镇口音,从哪里来,我说戴城。理发师叹了口气,说:“现在到莫镇来的人,都是做丧事的。”我说:“我来扫墓。”理发师问:“家里谁在这里啊?”我说:“我的老师,过世好多年了。”
理发师说:“昨天去过了?昨天冬至。”我说还没有,我都不记得节气,反正哪天去都一样,尽心了就可以。理发师说:“说的也是。”
剃过头,我坐在理发店门口,眯着眼睛抽烟,想起好多往事。这时,有个小女孩从外面跑进来,理发师说:“到后面去玩。”小女孩答应了一声。我扔下烟头,把她抱起来,她不过五六岁的样子,我说:“叫我叔叔。”小女孩不是那种伶俐的孩子,被我抱着,有点呆头呆脑。理发师说:“她是我孙女。”
我说:“现在你带着她?”
理发师说:“前年她爸爸妈妈出事了,都不在了。夫妻两个去太湖游泳……只有我带她喽。”
小女孩伸出手在我眉毛上摸了一下,说:“你这里有条疤。”小女孩问我:“你的疤怎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