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智障者不能自拔

那天,从波顿商场出来,我们在街上各吃了一碗馄饨,馄饨端上来,于小齐就匀了一半给我,说:“我吃不了这么多。”卖馄饨的大娘对我说:“看人家小姑娘对你多好。”我一开心,把馄饨吃了个精光,连汤都喝了。卖馄饨的大娘说:“喝吧喝吧,我的馄饨汤里没有味精的。”等我们吃完,于小齐抢着付账,我假装在口袋里掏钱,裤兜里滚出两个钢镚。卖馄饨的大娘说:“别装啦,一看你就是个白吃的。”我说:“喂,阿姨,你这么说话太过分啦,说我穷啊?”卖馄饨的大娘说:“穷点怕什么?以后挣了钱,你请她吃海鲜。”于小齐说:“阿姨,你真会说话。”

后来我骑上自行车,带着她上路。我问她:“咱们去哪儿?我送你回家?”

“去你家吧,我还从来没去过报春新村呢。杨一在不在?找他玩去。”

“不知道,大概去补课了。”

“他们重点中学好辛苦。”

“考上大学,辛苦一点也值得,要是考不上就等死吧。”

“考不上就没前途了,嗯。”

我故意加快速度,骑着车子在大街上飞驰,她坐在我后面,用手揽住我的腰。这就对了。此时我又放慢车速,好让自己有更多的时间享受这种感觉。她没把手挪开。

我说:“小齐,其实我很羡慕你的,你还能去上海,我哪都去不了。我的活动范围,以家为圆心,半径三公里。出了戴城我就像王八上了岸,很艰难。”

于小齐说:“你哪来那么多滑稽的比喻啊,太可笑了。”

“这是真话。”

于小齐说:“喂,路小路,跟我一起去上海吧,咱们永远不要回这个地方了。”

“我去不了上海。”我说,“不过我会等你的。”

她不吱声。我不无悲伤地想到,十八岁真是无处可去,如果想去到更远的地方就要花很大的力气,而且很冒险。我并不怕冒险,我连冒险的机会都没有。我跟家里那台挂钟没什么区别,不会走路,只能在身体内部绕圈子,摆来摆去,撞出当当的声音。

我们在进报春新村的时候遇见了杨一,他也骑着自行车,刚刚补课回来。于小齐喊道:“杨一!杨一!”杨一说:“呦,你们真要好啊!”我说:“正经点!”杨一就伸手摘了我头上的棒球帽,说:“帽子不错,给我戴一会儿。”

我们住在报春新村36幢,那房子在最后一排,很阴,门口的泥地上长满草,草丛里有几只老鼠在蹿动。这窝老鼠都快成我们楼里的宠物了,打不死,药不翻,逮不住。楼道里的居民小组长想尽了办法,还特地借了一只猫过来,结果那猫当天就被毒死了,老鼠安然无恙。这群老鼠鬼精鬼精的,智力可能已经超过了人类。

于小齐说:“嘿,有老鼠。”

杨一说:“别去惹它们,精着呢,它要是喜欢上你,就会跟你回家的,还会守在楼下对着窗子张望。”

我说:“操,你什么意思?”

我们上楼时,杨一还在介绍,说他家住三楼,我家住二楼。后来听见一阵怪叫,定睛一看,是我们楼里的三炮在打他弟弟。当时是下午,大人们都上班去了,楼道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退休老太在楼梯口,对我们说:“又在打傻子了。”

三炮比我们大,住在四楼,他们家的地板就是杨一家的天花板。他有个智障弟弟,绰号呆卵,真名没人知道。那时候三炮在农药厂上三班,经常白天睡觉,晚上干活。呆卵是个白痴,根本不知道他哥哥累得跟狗一样,他在家里大呼小叫,弄得三炮神经衰弱,经常把傻子拎起来狂扁。

那天三炮简直发了狂,他就穿着一条裤衩,一只脚趿着拖鞋,另一只脚光着。他把呆卵从四楼打到了二楼,呆卵并不逃跑,而是拼命想挤回家,这就给了三炮更多打他的机会。三炮说,让你闹,让你跳,让你不给我睡觉。拳头雨点般泻在呆卵脑袋上。呆卵抱头怪叫。我们在楼梯口看着,后来呆卵从楼上直直地滚下来,摊手摊脚躺在我们面前。呆卵满嘴是血,含糊不清地对杨一说:“我要死了。”

杨一说:“你还不跑,你哥今天非杀了你不可。”

呆卵说:“我要回家。”

杨一说:“你回家还不是个死?”

呆卵大哭,说:“妈妈——”

这时三炮拎了一根棍子,从楼上冲下来,嘴里喊着:“你们让开!”看热闹的老太们吓坏了,对我说:“路小路,还不拉住三炮!”杨一说:“我来!”老太说:“杨一不要上去啊,你是高考生,被打坏了不值得。”我心想,操你妈,我读技校的就这么不值钱吗?

我和杨一一起扑上去,架住三炮,三炮的棍子在空中乱舞。三炮大喊:“滚开!滚远点!”三炮狂怒起来,谁都挡不住,他连他爹都敢揍。忽然之间,杨一肚子上挨了一肘,摔倒在呆卵身上。我大怒,捧住三炮的脸,一脑袋磕在他的额头上,两个一起捂着头蹲在地上。几个老太说:“三炮,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就知道欺负你弟弟!”三炮被我撞醒了,在群众的一片指责声中脸面丢尽,扔下棍子说:“那好,有本事你们把呆卵领回家去,我要回去睡觉了!”说完他就上楼去了。

后来我拉着于小齐往楼上跑,已经晚了,这伙老太早就盯上了于小齐,说:

“路小路有女朋友啦?”

“长得蛮好看,我还以为是杨一的女朋友呢。”

“路小路早恋,不学好。”

“他反正就是读技校的,早点搞对象也好。”

我在心里骂道:操你们全家!

“小蓓,小蓓。”这是呆卵的声音。

我们坐在杨一家里,惊魂未定。杨一给我们递上可乐。于小齐说:“那个人为什么打他弟弟啊?”我们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于小齐说:“欺负傻子算什么本事啊?有本事到街上去打。”

杨一说:“其实三炮也很可怜,他在厂里上三班,每天要赶产量,他那呆弟弟每天这么闹他,他到了厂里睡不醒就要扣奖金,还有可能出生产事故。上个礼拜我妈给三炮介绍女朋友,人家一听他有个傻子弟弟,屁也没说就回绝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