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换灯泡的堂吉诃德

  我和张小尹说起以前的故事,我常常很自豪地说:我以前做过电工的。她听不明白,电工有什么可骄傲的。她说她姨夫以前也是电工,现在是厂长。我听了顿觉自卑,一个电工要做到厂长,在我看来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那时候人人都想做电工,主要是图清闲,其次是有技术。电工是糖精厂最复杂的工种。钳工和管工都能糊弄过去,手艺差一点也无所谓,电工却比较严格,手艺不行就会把自己电死。事关生命安全,技术差的没法混。

  倒B给我上过的安全教育课,一语成谶。九三年果然有人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电工班的几个师傅在车间里做大检修,有一个师傅站在梯子上布线,另一个人在外面推电闸,结果鬼使神差地推错了,不该通电的那根电线里跑进了380伏的电流。里面的师傅只来得及喊了一声“耶”,就从梯子上倒栽下来,后脖子着地,立刻昏迷,送到医院没多久就死了。事发之后,推闸的师傅被抓进去了,现场还有一个旁观的师傅则深受刺激,脑子转不过弯,傻了半个多月,吃饭拉屎都不能自理。厂里只能把他调到技术科去,管管资料,倒倒茶水。别人也搞不清他是不是假装的,反正家属说了,脑子受刺激也是工伤。至于死掉的那个师傅,处理起来反而简单,按工伤发放抚恤金,开追悼会。最难办的是抓进去的那个,要判刑,家属当然不干了,带了二三十号人冲到厂里来,态度极其蛮横,把整个办公大楼的热水瓶全都砸了。

  出了生产事故,我们也受牵连,半年的安全奖金全都没了。一时间,厂里贴了很多宣传标语:保障安全生产,安全第一,安全警钟长鸣。与此同时,安全科又进行了一次培训,把平时不注意安全的工人召集在一起上课,还考试,考试不过关就扣奖金。倒B说我是钳工班最没有安全意识的,把我叫进去再培训,考了两次没通过,扣了半个月的奖金。后来就不考了,因为水泵来不及修。

  池鱼既殁,就得重新放鱼苗。电工班一下子减员三个,活都来不及做。我爸爸听说这个消息,反应奇快,跑到化工局送了一把礼券,又给机修车间主任和电工班班长分别送了一条中华烟。之后的那个礼拜,我就拎着一袋劳保用品去电工班上班了。当时也有上三班的工人想进电工班的,但是三班换白班的难度特别大,而我本来就是上白班的,又是机修车间内部调动,相对容易得多。

  钳工升级为电工,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对我爸爸刮目相看。虽然化工职大已经泡汤了,但毕竟不是我爸爸的错。这么一想,我心里就平衡多了。电工也不错,至少我已经到达了工人阶级的顶峰。

  做电工必须有电工证,否则不能上岗。电工证得去考,而且是局里统考,但具体给不给你做电工,则完全是厂里说了算。我到电工班还是拿四级工资,这是在钳工班锉铁块得来的,我锉了一块铁坨子所以我是四级电工,这个来龙去脉很古怪,我自己也搞不明白。白蓝说这是管理问题,我说管理混乱也有好处,这便宜让我得着了,我不能总是倒霉,也应该占点小便宜了吧。

  后来我还被糖精车间的一个青工拦住,此人姓焦,绰号焦头,焦头是一个特别上进的青年,到处参加培训,想要逃离糖精车间。可是他越这么干,厂里就越不调他,据说辩证法就是这个样子的,也叫天威难测。焦头指着我的鼻子说:“路小路,你有电工证吗?”我呆头呆脑地说,没有哇。焦头说:“你没有电工证,凭什么进电工班?”我当然不能说我爸爸送香烟的事,我就说:“我他妈也不知道。”然后我问他:“你凭什么审问我?你有电工证啊?”焦头就从包里摸出来一本硬面的小本子,在我眼前晃了晃,”看,这就是我的电工证!”

  我说:“不行,你得给我翻翻,万一是你的独生子女证呢?蒙我啊?”焦头理直气壮地把本子塞到我手里,我一看,还真不是电工证,是会计证。焦头很抱歉地对我说:“对不起,我拿错了。”然后又从包里拿出真正的电工证给我看,也是个小本子,贴着他的照片,有一个钢印敲在他脸上。焦头说:“路小路,你开后门,是不正之风。我考了这么多证书,我还是在造糖精,太不公平了。”

  我说:“操,你还有什么证,就一起拿出来吧。”他又拿出了计算机一级证书、办公自动化证书、国标舞蹈培训证、三级厨师证……我他妈的完全看傻了。焦头说:“这些全是实打实考出来的。路小路。你什么证书都没有,凭什么做电工?”我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说:“你丫真是焦头一个。你他妈的再缠着我,我就揍你。”他听了就立刻消失了。

  后来我反省自己,对焦头太凶恶,很伤他的自尊。但我也不打算去道歉,我看见这种神经兮兮的人很害怕。一个工人,考了那么多证书,而且都是初级的,我也搞不明白他想干什么。后来听说他在考律师证,假如考上了这个证书,想打他就难了,我还是离他远一点吧。

  我去电工班报到,引路人是小噘嘴。她把我叫到劳资科,当时我从泵房回来,穿着小半年没洗的工作服,这衣服已经不是蓝绿色了,而是死黑死黑的,去挤公共汽车再好不过,但也可能被人打死。我腰里绑着一根巴掌宽的工作皮带,皮带上挂着各色扳手,左边是两个活络扳手,右边是四个套筒扳手,屁兜里插着老虎钳和螺丝刀,耳朵上夹着一根红塔山。这和我上一次出现在劳资科,简直有天壤之别,上次小噘嘴在炮楼里训我,我期期艾艾的,神色慌张,酷似一只待宰的绵羊。

  小噘嘴看到我的样子,很恶心地皱了皱眉头。我说厂里在大检修,必须带齐工具,样子是野蛮了点,但这表示我在辛勤劳动。她很不满意地说:“又不是没发给你劳保用品,搞得像土匪一样。你的工具包呢?”我说早他娘的烂穿了。

  小噘嘴说:“路小路,想必你也知道了,今天调你去电工班。”我嘿嘿地笑。她说:“你爸真行啊,什么时候把你弄进科室里来啊?”我说:“别取笑我了,坐科室会生痔疮的。”

  她送我去电工班,路上对我说:“路小路,你在厂里的表现很糟糕,本来胡科长要调你去糖精车间上三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