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国臣告河神

“老党委”奶奶的葬礼办完,春节也即将来临。在外打工的人陆续回来,一场场的酒摆起来,寂寞冷清的梁庄开始有点热闹和喜庆的气氛了。

夏天的军哥之死及围绕着军哥之死所产生的闲话,尤其是关于南水北调占地赔偿事件梁庄村民的态度(既愤怒又漠然),我一直非常不解。既然关系到每个人的利益,不管大小、多少,都是自己的事自己的钱,为什么大家都那么不在意?这不符合梁庄人日常的性格,为了几十块钱,兄弟打架、妯娌翻脸、不赡养父母、和邻居吵架的事比比皆是。

我决定找一个机会以较为正式的方式让大家谈谈各自的看法。

借着喝酒之机,我把福伯、父亲、万国大哥、万立二哥、万科三哥、万民四哥、万青哥和梁磊、梁时(万青哥的儿子)召集起来,以郑重的态度对他们说:“今天咱们关起门来都是自己人,随便说,说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这件事如果是真的,村委会如果真的贪污了公共占地面积的钱,你去不去找他们说,去不去告状?原因是啥?”

“啥‘如果’,那清是真的。”万青哥先嚷了起来,“我这两年在家里,啥都知道,我都给他们算过账了。”万青哥掰着指头一笔笔算起来,从现在的南水北调款一直算到十几年前的老公路砍掉的卖树款。这样算下来,数目还真不小。

“既然账这么清,你为啥不去说,也不去告?”

“我想着我给人家没门儿啊,你就是想整,我一个人也整不翻(整不翻:整不倒。)人家。现在有三个人站起来,就能够说清楚。但这三个人不好找,出头时都不想出那个头。不是怕他,主要是不想得罪人。不想公开、正式地得罪人。在我一个人站起来不起作用的情况下,我是不会站出来的。”

在说到贪污的时候,万青铿锵有力,但是在说到告状时,他的声音立即有点软弱,中气不足了。

父亲带着自我嘲讽的语气说:“说告状,不是逼急了,谁也不会去。人家多抬举咱,今天送酒,明天请吃饭。村委会也不憨,先把我安置好。把好整官儿的这号人先弄住。”

福伯嘲笑父亲:“你看,光正都叫人家贿赂住了,还‘老刺头儿’呢!你可知道了,为啥这两年村委和你走得近了?主要是糊弄住你,不想让你出头。”

“那你咋办?我生病,人家一听说,赶紧往医院去,拿一百块钱看我,我能咋办?让人家把钱拿走?”父亲提高了声音,替自己辩解。

二哥以一种满不在乎的口气说:“只要不捉我都行,但是多了肯定不行。大面过得去就行,三亩五亩无所谓。”

四哥说:“咱成年不在家,分到咱这儿也落不住啥钱,咱也不参与内政。捉哩是大家,吃亏了,每个人都吃亏,就算了。”

一向不参与时政的三哥保持一贯的风格:“我对家里没有意见,只要谁不捉我都行了。过个平静、平淡生活,你不欺负我、我不欺负你就行了。关系太复杂了,不想参与。”

二嫂在一旁感叹:“农村这些事,都是些感情。三十年河东转河西。咱不想吭声,又落不到咱这儿,得罪那人干啥。”

我说:“可是这样大家也吃亏了啊,凭啥吃这亏?钱再少也是自己的钱。钱可以是小事,权利是大事。这是你们应该得的,是你们的权利。再说,你们不去争取,只会使情况越来越差。”

“低头不见抬头见,告不成,还落一身臊。二大不是一辈子不待人见吗?啥也没告成,自己天天挨批斗。”四哥并不同意我的看法,又拿父亲做现成的例子。

二哥说:“啥权利?当官的,落一点吃喝,不然饿死了。你不叫人家贪,指望啥?”

父亲说:“弄个新官更不好,肚子空着,还得吃,贪得更很。”

大哥接着父亲的话说:“就是。李营(邻村)为啥现在比咱们村富?就是人家没有换过官。爹当完儿子当,三代人都当村支书。都吃饱了吃美了,该为大家办点事了。”

二哥似乎对大哥的话有点迷惑:“照你这样说,‘世袭’倒是好事了?”

“你想啊,三代人都吃,总有吃饱那一天,就不会恁贪了。”

大哥的观点颇为新奇,大家就此产生了激烈的争论。奇怪的是,大家对干部的贪污都持一种特别理解和接受的态度,虽然也包含着愤怒和鄙视。

在热烈争吵的过程中,梁庄两个年轻的晚辈,梁磊和梁时一直没有发言,并且流露出心不在焉的表情。他们对村庄的这些事不感兴趣。万青哥在那儿详细地算账时,梁时不满地瞪着父亲,低声嘟囔着:“就你能,一辈子爱管闲事。”万青哥对梁时的这种思想也很不满,认为“现在社会在发展,人们的思想在落后。娃们只管挣钱,不管家”。至于梁磊,很显然,他对这种探讨和争论的结果持极端怀疑的态度。

我问道:“那就没办法了?大家都不愿出头,不愿争取自己的权利,那就都吃亏。”

万青哥说:“那你有啥办法,我说就去告状,肯定能将他告倒。”

福伯以一个老人的经验式肯定话语说:“你也别告,肯定告不赢,背后都有关系。”

大哥的火暴脾气又上来了:“告就告,日他妈,咱一个平头老百姓,他也不能把咱吃了。”

二哥反驳说:“去去去,就你能,你还想当勾国臣啊?勾国臣可去告玉皇大帝了,最后不还是叫玉皇大帝治住他了。”

“勾国臣咋了?湍水年年淹,就是不敢淹勾国臣,说明河神也怕它了。玉皇大帝拿它也没法。”大哥别着脖子,虚弱地对弟弟表示抗议。

父亲大笑:“可别说勾国臣,他能犟过玉皇大帝?玉皇大帝一声令,国臣不国性命丢。”

话题突然转了个弯,跑到了云端里。勾国臣是谁?还有玉皇大帝、河神?什么样的故事?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梁时和梁磊也一脸茫然的样子。

福伯惊讶地叫道:“咦,咋回事儿,你们都不知道?我从小都知道,我给你们讲讲这个故事。”

故事发生在清朝,嘉庆年间吧,只是大约,人们说法不一。吴镇北头,河坡上面,就是现在靠梁庄砖厂的那个地方,住着一个叫勾国臣的人。勾国臣是个落第秀才,平日以给别人写些状子、贺词、家书或墓碑铭文为生,家里很穷,但是却脾气火暴,爱打抱不平,好管个闲事,在咱这一片儿还很有点名声。

咱吴镇是依湍水而建,整个镇子就在湍水上面河坡上。河坡地肥得很,适合种西瓜、花生、玉米,这些都是当时老百姓的生活来源。但是,湍水年年涨,百姓年年受灾,种下的庄稼十能落一。老百姓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