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凿(第2/29页)

“这个家里就你无所不知,什么事你都要管,惟恐天下不乱。”

在我出生前,到底发生过一些什么事呢?我看着天花板上的蜘蛛,这个问题凝固在蜘蛛的身上,而它正朝着网边缘的一只小蚊子爬过来,有人敲门,是三楼的男孩,小名叫鼓鱼的。他交给我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转身就离开了。

纸条是二哥写来的,大意是要我注意检点自己的行为。那几句话写得模棱两可,实际上,我很难理解他的真实意图。看起来,二哥也是知情人,他知道些什么呢?刚要躺下,又有人敲门,还是那个男孩,一双斗鸡眼怪里怪气地看着我。

“我可以为你带路。”他说。

“去哪里啊?”

“当然是老头子那里,我去过好多回了,那个山洞并不深。可是我要告诉你,即使是去了,也不见得就会有所收获。我的意思是说,去了和没去是差不多的……”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我打断他,心里对他有说不出的厌恶。

“大家都知道了,因为你妈妈逢人就说嘛,这种事也用不着保密啊。我下午就来领你去,那地方并不远。”

“要是我不和你去呢?”

“你不和我去很难找到那个地方。洞口掩藏在乱草丛中,谁找得到?哼!就是你妈也休想找到。我干脆都对你说了吧,是他派我来的。”

父亲像蜘蛛一样在山洞里结着他的网,现在这只老蜘蛛派人来叫我了。我有点紧张。叫我去干什么呢?去欣赏他的那张网吗?这么多年,他很少用正眼看我一下,我一直觉得我对他是可有可无的,可是最后,他却从那种地方向我发出了指令,而这个指令又是通过一个外人来传达的,并且这个男孩,我将他看作外人,父亲却把他看作他的心腹。这里面曲曲折折的关系,恐怕我再也弄不清了。

心里虽然有这些顾虑,情绪却是很亢奋。我翻箱倒柜的,找出一双早就不穿了的旧登山鞋,一瓶防蚊的药水,还有一件雨衣。登山鞋自己穿,防蚊药水和雨衣是打算送给父亲的。事隔多年之后,他竟在家人当中选中了我!我心里油然升出一股幸运感、自豪感。

下午我一直在惶惶不安地等,可鼓鱼这家伙总也不来,会不会是一场恶作剧呢?三点钟的时候二哥来了一下,问我看了纸条没有,我说看了,然后反问他是不是听到什么不好的风声了?他说没有,又说他写那张纸条只不过是和我开个玩笑,因为他知道我喜欢看那种模棱两可的句子。接着他又责备我不关房门,完全没有一点警惕意识,生性莽撞等等。

“住在我楼上的那个男孩诡计多端。”我埋怨地对二哥说。

“我说三弟,你怎么又忘了你自己的毛病呀,鼓鱼头脑灵活,对所有的事都守口如瓶,我比较喜欢他这种性格。他在你楼上住了这么久,你怎么就没注意到他这个优点。”

我一直等到傍晚鼓鱼才匆匆地赶来,喘着气,一进门就对我说约会已经取消了,因为外面下小雨,路很滑,洞里又积了很多水,潮湿得厉害,父亲必须烧火取暖,弄得到处是烟,他不愿在这种情况下同我见面,要另约时间。

“鼓鱼,你去对我父亲说,我对见面的事无所谓。”我很失望,也很气恼,就这样说。

“你可不要信口开河!”鼓鱼叫了起来,“难道老头子会把这种事搞错吗?这是不可能的!老头子可是很精的,你要小心自己的情绪。我从来没见过像你爸爸这种人,我在他面前总是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知道非这样不可,不然我就很危险。你的爸爸,老奸巨滑。”他斜眼瞟着我笑起来。

我倾听着窗外的雨声,想象父亲在山洞里的情景。此时他可能在往那堆篝火里添柴,柴很湿,洞里面浓烟滚滚,父亲坐在火旁烤他的驼背。好多年前他的背就驼了,不论穿什么衣服后面总是短一大截。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并没呆在山洞里,而是呆在镇上的某个寡妇家里,穴居只不过是一种幌子。当然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父亲向来异想天开,像他这种人要搞风流事也用不着什么幌子,反而显得多此一举。以此类推,我小的时候他那种失踪的举动也不是什么幌子,虽然他鬼鬼祟祟,虽然我看见他与母亲幽会了一次。我又想到,父亲这个人,一生的所作所为都是有连续性的。莫非时光流转,他现在幽会的对象换成我了?他既然要穴居,又为什么还念念不忘要与家庭秘密地联系呢?

父亲经过几番推迟,几番犹豫,也许竟是几次考验之后,终于把我叫去了。

我们一早就到了招山。鼓鱼一路上忧心忡忡的,走到半路忽然提出来转回去拿伞,还说万一下雨的话怎么得了?我拍着他的肩头让他不要瞎想,我说这么好的天,太阳都已经出来了,怎么会下雨呢?鼓鱼看着我,犹犹豫豫的,最后他似乎下了决心,说:

“好,你可记住,是你让我去的啊。”

招山是一座荒凉的大山,很少人迹。我跟在鼓鱼身后,拨开茅草前进,我们走得很费力,但不久就看见了洞口,我随他钻了进去。入口处是向下的斜坡,走了一阵,坡度变得平坦了,然后又渐渐变成上坡了。鼓鱼说,父亲呆在上坡的顶点,因为那里比较干燥,接近地面,可以听到地上的动静,而且还有从岩缝里透下的几束光线呢。

“你的老爸很容易害羞,也可能是太谨慎吧。”鼓鱼说,“一般他叫我来都是为了让我领他去镇上买东西,还说有我领着他,他就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了。所以我们一块走时他总是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寸步不离,他到底怕什么呢?我这个人,有时有点爱恶作剧。到了人多的地方,我就东钻西窜,做出要甩掉他的样子。结果啊,老头子跑得气喘吁吁的。我又有点同情他,于是我在心里骂自己,我怎么这么坏,欺负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这里路不平,请注意。”

光线一下子没有了,我在漆黑中摸索着,摸到了潮湿的洞壁,可是我摸不到鼓鱼,他在我旁边说话,他的身体却不知在什么地方。我伸长手臂扫来扫去,就是扫不到他。我昏头昏脑的,听见他在旁边说:“往上走,往上走,快到了。”我机械地迈动双腿。

终于连洞壁也摸不到了,脚下坚实的土地也变得十分柔软,稍稍一用力脚下就形成一个洞,拔出来也有点费力。我的步子歪歪扭扭的,像走在气垫上。鼓鱼始终在我旁边说话,他的口气越来越飘渺了。

“有些个事啊,完全可以反过来想的。假如我是你父亲,我可以这么想:‘穴居的不是我,倒是外面这些人啊。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大家被封闭起来了嘛。这地方没有光线,所有的人全在那里摸来摸去的,每个人都在找别的人搭话,有的人搭上了,就嘁嘁喳喳地弯下腰说话去了,那些话全是冲着对方的耳朵小声说的,别人听不见。还有的人,一个人都没找到,就生气地一屁股坐在麻石地上,一声不响了。那么多的人,没有一个想出去的。我也并不想出去,因为我不知道我们这个地方是封闭的。只是有一天,我过去的老师来邀我去山里捉螃蟹,那天天气又好,我就跟他去了。进了山之后,我们沿着小溪往上走,他让我等一等他,说他要小解,然后他就失踪了。就在那一天,我无意中发现了这个通道,就是现在这个洞穴,后来我又独自到这个洞穴里来了几次,我既高兴又犹豫,我的内心跃跃欲试。忽然有一天,我下定了决心。不错,岩石上的那几条缝是我经过了几个月的劳动才凿出来的,我的手上还曾几次打出血泡,磨掉了几层皮呢。当第一缕光线透进洞穴时,我是多么的欢喜!欢喜之后便是惶惑,因为正是有了凿缝这一举动,我的设想才变成现实的。如果我不凿出这几道缝,让光线透进来,然后向外看一看,我怎么知道这个岩洞竟是一个通道口呢?当时我做了那个实验之后,又到洞外转悠了无数遍,始终找不到我凿缝的处所,这个山上根本没有岩石,连大的石头都没有,到处都是松软的黄土,黄土上长着小枞树。我想,我凿缝的处所,正是通向一个从未到过的处所的通道口,正好是我用凿缝这一举动揭示了这个通道口。说来这事也是偶然的,只不过是由于洞里这么黑,天天都得点煤油灯,我一时忽发奇想就拿起带来的凿子和榔头干了起来。这件事也怪,一干就有瘾似的,于是我每天干一气,最后弄出了这几条缝。本来我还可以把缝弄得更宽一点,可是渐渐地,我受不了外面射进来的那种光了。老实说,我虽然朝外看过几次,可是哪里看得清呀,那种光太刺眼了,长期对着那种光操作,我觉得自己的视力一天天衰弱下去了,我就在这危急的关头停止了工作。现在这几道光还在我头顶,可我并不常去凝视它们,因为眼睛的忍耐力是有限的呀。现在我的活动照样限制在我们所居住的这个封闭的地方,有很大一部分时间,我都是坐在这个通道口边上,沐浴在这几道光线里。这个神奇的通道使我老年的生活有了一种传奇的性质。我知道我这一辈子是出不去了,先不说别的,首先要想出去的话,眼睛就得瞎掉。瞎掉了眼睛,也许就不想出去了,反正出去了也看不见嘛。所以还是坐在这里好。我想完这些事之后,就举着一根燃烧的松木,在洞里探来探去的走了一圈。我的火把惊起了那些蝙蝠,它们开始在洞里乱飞乱撞,蝙蝠们是知道这个通道口的,因为有好多次了,我看见它们悬挂在我凿了缝的那块岩石上,我也知道它们不想出去,它们是属于墓穴的动物。’你的父亲想完这些事之后,就在那几道光芒里睡着了。其间他也醒来过好几次,每次醒来都抚摸着自己的左脚,就好像有点发怒似的,可是过一阵,他又在瞌睡的袭击下睡着了。喂,你怎么停下了啊?你要习惯这种走路的方式,手不要向旁边乱抓乱扑,步子放柔和一点,就像在水中游泳似的。我也是学了好久才学会,我想这个时候老头子一定在那边睡着了,他没事就睡,这一点你也像他,老头子将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了,就因为我是一个外人,他说他无法与你直接对话,所以有些事要通过我来传达给你,他还说这是一件很好的工作,当然我并不相信他的话,有什么好呢?曲里拐弯,永远的徘徊,就像你此刻的感觉,你踩不到地面,却似乎在往前走。老头子因为坐在山洞里无聊,就专门钻牛角尖。我承认他那些离奇的想法确实吸引人,但总不会每天早上说:‘鸡。’就会有一只鸡飞到你房里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