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光进入黄泥街
一
阳光一日毒似一日,将每样东西都晒出裂口来,将每样东西都晒得嗞嗞地叫。空中又总有东西发出单调而冗长的鸣响,“嗡嗡嗡、嗡嗡嗡”的,一响一整天,谁也搞不清是什么作响,手搭凉棚观察也观察不出什么来。有人说是蚊虫,有人说是屋上的瓦,还有人说是自己的耳朵。白日不断地从围墙缺口进入S,又不断地从缺口退出去。日子过得毫无意义,又总像有种说不出的含义。走廊边上,屋檐底下,到处是睡迷迷的眼睛,半张开的猪肝色大嘴,绿头蝇子在其间爬行,蚊子在其间哼哼。时常那梦做得好好的,老郁的破嗓子忽然大叫一声:“开会啦!”这才惊醒过来,拍打两下,走到会场里去。一进会场,起先还眼睁睁地听着,听久了,眼珠就渐渐昏浊起来,身子骨也软酥酥的了。干脆就势朝别人身上靠去,那被靠的人又就势朝另外的人身上靠去,于是五六个一堆,七八个一堆,鼾声如雷。直到领导讲到有关厉害的大事,如:“就在我们这些人里面,有人养着猫头鹰!”“蝙蝠一案必要查清!”“墙上已经显出血滴……”等,这才一惊,吓一大跳,用力去推靠在身上的人,那人也吓一大跳,直起来,揉了半天眼,嘟嘟哝哝地埋怨着,睁圆了小眼来听。但睁了不到半分钟,眼珠就又昏浊无光了。有什么办法?“雷公不打瞌睡虫”嘛。
大水是在睡梦中来的。
胡三老头伸着干枯的细腿坐在马桶上晒太阳,看见黄水就像一群湖鸭子似地涌过来。他眯着细长多褶的老眼看了一会儿,说:“哈。”就慢慢支起庞大的躯体,进屋闩了门,躺到床上去了。苍蝇从天花板缝里掉到帐顶上,落一只就嚓地一响。天花板缝里老是长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苍蝇啦,蛾子啦,甚至还长一种极细小的黑蘑菇。他的女儿每天手持喷枪,通通通地冲进来,朝天花板喷射“滴滴涕”。胡三老头躺了一会儿,刚要做一个梦,水就从门口漫进屋里来了,带来一股腥气。“哈。”他又说,费力地翻转身,想:“金龟子背上为什么发红?”
太阳如一个鸡蛋黄,浮在昏黄的泡沫中。街上的小屋被水泡着,像浮着一大群黑色的甲壳虫。
有一具女尸,横躺在马路中间的水里,全身像海绵一样吸饱了水。
那剃头的裸着上身立在水里,正用刀子割断一只猫的喉管,弄得血淋淋的。
“这河水溜溜滑滑,有点像洗过澡的脏水呢。”
“墙上到处长包,夜里一醒就听见墙壁炸响。”
“涨水必要死人。”
“水里有股粪味儿,我觉得会要发瘟疫了。每次水里有粪味儿总要发瘟疫。”
“耳朵里面捣鼓了一整夜,早上我用一枚钉子去挖,挖出一条虱子,一堆虱子蛋。”
上午,所有的人都出来找东西了。
满怀希望地瞄来瞄去,用手在水中摸索,思忖着总要找到点什么吧,这河水可真是热呀。东找西找,找到一只死猪,几只死鸡,都被水泡得胀鼓鼓的。死东西本不该吃,有人硬要吃,说扔了可惜了,就由张灭资带头吃了起来。还说又不是瘟死的,是水淹死的,河水干干净净,有什么吃不得?一吃起来胆就壮了,从此每天出去找东西,找回来弄了吃。
整条街都在瘟,鸡全瘟死了,连猫儿也疯了四五只。疯了的猫儿整日整夜在茅屋顶上怪叫,弄得人门都不敢出。屋里也住不成了,满地都是溢进来的臭水,墙上爬满了蛞蝓,一不小心就会掉到颈窝里。有一天,袁四老婆还在碗柜里发现一窝毒蛇蛋,还差一点就当鸡蛋煎吃了。从发现毒蛇蛋那天起,所有的人都搬到阁楼上去住了,一要屙,来不及下楼,就从楼板上打个洞,直接往下屙。
王子光乘小船来的时候,黄泥街人都挤在各家的阁楼上,用手搭起凉棚张望着。望了一会儿,就有人窃笑起来,于是所有的人都开始推推搡搡,高兴得捶胸顿脚,跌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发出咕咚咕咚的响声,像是在打鼓一样。
那小船的形状像一只甲虫,飞快地驶过来。撑船的男人是一个没有脑袋的人,因为他弯着腰,始终用屁股对着黄泥街,在大家看起来,就像是没有脑袋。
“王子光带着一个黑皮包咧。”阁楼上的谁喊。
“王子光带着一个黑皮包咧。”大家耳语着,像鸭公一样从围栏上伸出一排脖子。
王子光走到第一家门口,一脚踢开了门,猛地喊道:“听说有鬼剪鸡毛?喂?!”说罢就用高统套靴踩着水,哗啦哗啦地进去了。屋里很暗,宛如一个地洞。只觉得有许多小东西在周围扒呀,咬呀的,弄出细小的响声。隔了好久,王子光才发现有一个亮点,那是天花板上的一个小洞眼,从那洞眼里望上去,可以隐约看出屋顶上的瓦。什么东西从那洞里啪嗒一声掉下来,他仔细地瞧了老半天,琢磨出可能是一节粪便。
“这屋里有点什么。”他说,打着哆嗦。
“这房子里明明没住人。”撑船的说,他已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了阁楼的楼梯,现在正用两腿夹住楼梯扶手往下溜,一溜下来又飞快地爬上去,重新往下溜,没完地搞个不停,口里还得意地吹起了口哨。这么一闹腾,楼梯上的灰尘就满屋子飞扬,弄得人气都透不过来了。
“停止!”王子光说,他觉得脖子很胀,像有寒气侵入进去了。“寒气占领了我的颈部。”他想,觉得“占领”这个词儿很有意味,像正式的公文,他一定要用上这个词儿——占领。
“每个阁楼上都挤满了脑袋,怎么会没住人?我正式通知你:这街上的人多得数不清!关于政治面貌的问题你是如何领会的?你这瘟鸡!”他也搞不清他干吗要骂“瘟鸡”,只不过顺口就骂出来了,骂过之后一点儿也不觉得痛快。
撑船的一心一意地溜着楼梯的扶手,越溜越熟练,屁股底下发出吱吱的声音,很悦耳。“有人从洞眼往下屙屎,”他边溜边说,“臭死人啦。”
“原来这家伙是个聋子。”王子光想。他哗啦哗啦地走到街上,又去踢第二家的门。
“须子胡!”他随便想了一个名字喊起来。这一回他有了经验,不等回答就冲上楼,到处扫视起来。什么人都没有,刚刚吃了一半的饭菜搁在桌上,几只肥硕的鼠子正在饕餮,满不在乎地瞪着他。
“听说有鬼剪鸡毛?”他大喝一声,同时就感到山崩地裂,其实是他的一只脚踩进了一个空洞,整条腿顺势滑了下去。待他用双手撑在地板上拔出腿来,才发现裤腿上沾满了大便。看来这个洞眼是这家人家用来屙屎的。王子光记起第一家也有这么一个洞眼。这个洞也是唯一的出气孔,因为阁楼上找不到任何窗子,只有几线微光从稀稀拉拉的瓦缝里透进来。他昏头昏脑地奔下楼,一脚踏在一个软东西上面,抬头恍恍惚惚看见一个大黑影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