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里的村庄
娄伯居住的小区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都市里的村庄”。那天刚好停电,我爬了二十四层楼梯才来到娄伯所在的顶层小阁楼。我站在门口,隐隐地感到腿部的顽疾又要复发了。真倒霉,我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来找娄伯呢?当然是由于内心的难以忍受的恐慌。是这样的,好些天来,我每天早上一醒来就有异样的感觉,因为我摸不到自己的脸了。我将手伸向脸所在的地方,却只摸到自己的头发,我的头发也比平时粗糙,甚至扎得手很痛。要过一会儿,待我拿来小镜子照一照,我的脸才会恢复。那么,在照镜子之前这一小段时间里,我的脸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我又将小镜子放在枕头下面,早上一睁眼就照镜子。奇怪,我看见镜子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床头的木板。我再用手摸脸,还是只摸到粗糙的头发,头皮上还有一些粒状物,像黏在砂纸上面的粗沙。我将镜子拿开,等了一会儿再去看,这时就看到了自己的脸,并没有什么不正常。
从前住平房的时候,娄伯是我的隔壁邻居,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所以我现在站在他的门口有些踌躇。奇怪,这张门并没有关,我敲了好多下里面也没有人回答。我推门进去,看见娄伯端正地坐在窗前眺望远方。这些年,娄伯并没有见老,虽然七十多岁了,头发还是乌黑的。房里打扫得很干净,陈设很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饭桌、几把椅子而已。灶具放在斜屋顶的尽头,那里有个玻璃窗,一边做饭一边还可以看到城市的风景。灶上放着几株大葱,灶旁是一小竹篮鸡蛋。看来老头的日子过得很满足。这间阁楼房比较大,窗户也很多,南边北边东边都有窗户,住在里面就像住在玻璃温室里头。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房里给人燥热的感觉。然而娄伯是那么平静,我真羡慕他。
“您在观察我们的城市吗,娄伯?”
“不,我在等一个人。”
怪事,他早就知道是我来了。也许他是从窗口看见我进了小区吧。他等的不是我,那么是谁?众所周知,他很久前就不同人来往了,比如我,就是他主动同我疏远的,那是十多年以前的事了。而现在,他在等一个人!我来得真不是时候,我该不该告辞呢?
“娄伯,我走了,下次再来。”
“不,刺猬,你也同我一起等吧。你看太阳多么好。”
我吃了一惊,因为刺猬就是我死去的弟弟啊。我在房里站了这么久,他还一次都没有朝我看一眼呢。我顺着娄伯的视线望出去,我看到了远方的自来水塔,还有邮政大楼和税务大楼,以及大楼再过去,隐藏在薄薄的雾气里头的郊区采石场。我眨了眨眼,眼前忽然成了一片白茫茫,再用力看,还是白茫茫,于是我心底又升起早上有过的那种焦虑。
“娄伯,我不是刺猬,我是狗仔啊。以前天天同您在小河里捞鱼的狗仔啊。当然,这些年我堕落得很厉害……”我胡说八道起来。
“狗仔?狗仔不就是刺猬吗?”
娄伯还是没有看我一眼。他看见了什么呢?我很苦恼,因为我什么都看不见。我膝盖那里像在被小动物的利齿咬啮,我在椅子上坐下了。娄伯终于向我转过身来了,这下我才看清了他的脸。这张棕色的脸膛不仅没有老,反而还比过去年轻了,从前额头上的那些皱纹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只是有一点令我感到不太舒服:他的目光闪烁不定。从前,他是个目光专注的人。
“他已经来了。”娄伯说,随即显出心满意足的样子。
“他是谁?”
娄伯没有回答,只是侧耳倾听。我也侧耳倾听,我听到了脚步声。那人的脚步声很怪,既没有越来越近,也没有越来越远。也就是说,他既不是上楼也不是下楼,他是在二十三楼到二十四楼之间上上下下。听了一会儿,那声音就停下来了。我想起身去门外看看,可是我的膝盖那里一阵钻心剧痛,痛得我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娄伯在问我:
“你想起来了吗?”
我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我说不出话来,身上直冒汗。
娄伯忽然爬上了窗台,骑在窗台上,一条腿在半空里划来划去的。
“你用力咬咬牙就不痛了。从前在湖里,很多鳄鱼来咬我的腿,我一咬牙它们就游开了。我住的这间房和湖是相通的。你想起来了吗?”
当我咬紧牙关时,疼痛果然就减轻了。在这个“湖”里,这个望出去什么都看不清的阁楼房里,我想起了什么?我想起了儿时遗失的那副扑克牌。那是我精心保管的一副牌,上了蜡的上乘货色。那天下午房里有四个人,到底是谁偷了扑克牌?这是个可怕的问题。还有就是,那天下午的暴雨把家里的地板淹了,短时间城里一片白茫茫的,那究竟是雨水还是湖水?
“我看你有点记起来了,对吧?”
娄伯高兴地从窗台上跳下来。他多么矫健,简直像三十岁的人,我回答说我是记起了一件事。不过我不明白他提问的用意。房里更热了,大概因为太阳升高了吧。娄伯轻轻地走到门口,向外看了一看,然后走回来对我说,那个人下去了。他还说他每天过得都很揪心,因为每天都在等他来,他呢,有时来,有时不来,完全没有规律。“他是我乡下的侄儿。”
我看着南边的大玻璃窗,我看到了太阳。太阳像金属薄片切成的圆,白色的圆,没有刺眼的光,孤零零地挂在茫茫的空中。那么,这房内的燥热难道不是来自太阳?我在流汗,我用衣袖擦着脸上的汗,我很想站起来,可是我的腿不争气。再看看娄伯,他说他的日子过得“揪心”,可是他在这个蒸笼里头一点都不感到热,他的脸上也没有汗,他的样子又清新又有活力。
“娄伯,您的这位亲戚,他为什么不进屋来呢?”
“他不能。他太难看了。”
“啊,还有这样的事!”
娄伯又坐到了窗台上,这回是两条腿都在空中晃荡。我看了有点害怕,他却很自如,就好像窗外是湖水,他可以游过去一样。
我仍然可以听得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我觉得他那位丑陋的亲戚并没有离开。这样一位丑得不能见人的亲戚,娄伯为什么每天等他?既然他丑得不能见人,娄伯又为什么坚持要我待在屋里同他一块等他?娄伯啊娄伯,十几年不见,他变成一位谜一样的老人了。
我接过他递来的毛巾擦了脸,脑子变得清醒一点了。我使劲一咬牙站了起来,忍住钻心的疼痛走到门口,双手扶住门框。啊,楼梯不见了!我们所在的二十四楼悬在空中,下面什么都没有!电梯房还在对面,可是里面还会有电梯吗?娄伯说话的声音顺着一股风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