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贼
胡三老头对于自己身患绝症这件事并不悲观。他躺在藤椅里头晒着太阳,在脑海里不停地演习着夜间将要发生的恶斗,冷笑始终留在他的嘴角。胡三老头虽然瘦得厉害,但骨骼粗大的身躯仍然很有力气,做惯了体力劳动的双手骨节像肿了一样凸出着。他闭着眼,似乎在休息,可是他那双手的细微活动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我知道他没有一刻不处在阴谋的旋涡之中,他的绝症反而在他心灵里注入了兴奋剂,使他变得像毛头小子一样好斗。
我的影子刚刚落到他的藤椅的扶手上,他就睁开了眼。
“新元,你昨天是躲在饭店大门口的石狮子后面吧,我全看见了。躲什么呢,你应该站出来嘛。昨夜月亮那么好,就连青蛇也出洞了。”
“我不习惯暴力,三爷。”我恭恭敬敬地说道。
他对我不耐烦了,摆着手叫我走开。这时他家的窗户开了一边,他儿媳妇探出脑袋来看了看他,立刻又关上了窗。我觉得,他的家人同他保持着一种紧张的关系,好像生怕他闹出大乱子来似的。在我的印象中这一家人(两个儿子儿媳,外加两个孙子)都是孤僻阴沉的性格,令人窒息的那种。但胡三老头是他们家的例外,他喜欢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讲出来,有时对陌生人也讲。
胡三老头有很多敌人,那些敌人都是从城外流窜到街上来的贼。好多年以前,这些贼什么都偷,有时还会仗着人多势众手执武器对街上的居民来一场洗劫。胡三老头一家搬来之后(那时他老婆还在世)情况就大大改观了。胡三老头会武术,而且不怕死,他带领街上的年轻人同那帮贼子较量了几个回合之后就占了上风,于是我们街上有了太平景象。不过那些贼子阴魂不散,他们似乎在等一个转折的契机,以重返过去作威作福的好日子。两年前,胡三老头患了癌症,开始这个消息是隐瞒着的,后来却不胫而走,贼子们认为反扑的时机到了。我一直怀疑患绝症的消息是胡三老头自己泄露出去的,他的家人不可能做这样的事,再说他们对街坊有种发自心底的鄙薄。那么,胡三老头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这两年,因为日子过得太平,从前跟随胡三老头抓贼的那些人早就把这事忘记,各人忙各人的去了。所以面临贼子的反扑,胡三老头只能单枪匹马地同他们斗,而他又是一个患了绝症的老头。我在心里暗暗地为他焦虑。
我之所以这么关心胡三老头,是受我妈妈的影响。我小的时候,妈妈总是说起胡三老头高强的武艺。在她眼里,胡三老头是神。据说我出生前,家里的金条被贼子偷走了,当时妈妈痛不欲生。胡三老头搬来之后,那些贼就从街上消失了。更神奇的是,我刚出生不久后的一天,那些金条又回到了我们家中。小时候听多了妈妈的故事,我曾下定决心长大之后要学习武艺,成为胡三老头那样的人。无奈我从小体质孱弱,不要说习武,就连学吃饭都学了好多年。一开始吃什么吐什么,胃里头总是空着,小脸像条苦瓜。妈妈想了好多办法才让我养成了一日三餐的习惯。然而我还是各种疾病不断,既不能干体力活也不能干脑力活,简直是个废物,也不知是如何长到十七岁的。起先我在胡三老头面前非常自卑,总是脸红。但胡三老头待我十分亲切,一点都不歧视我,所以我很快就同他混熟了。他并不知道我对他的崇拜,他多半以为我只是好奇。“你也可以同贼子搏斗的,只要你有心去做。”他常这样对我说。于是我就会幻想起来,觉得自己离体格健壮的那一天不远了。
得知胡三老头患了绝症那一天,我躲在家中的杂屋里哭了好久。我眼睛红红地去见胡三老头。他从躺椅上撑起来,盯视我良久,摇着头说:
“你这个小傻瓜。”
然后他又问我:
“你打算什么时候同贼子们搏斗呢?”
当我说我希望同他一道去参加搏斗时,他否决了我的念头。
“这种事你要一个人干,不要依赖,依赖是成不了事的。”
我说我一个人什么也干不了啊。
他看着我沉思了一会儿,最后说:
“你会明白的。”
患了绝症的胡三老头总是躺在屋门口晒太阳。只有我知道他根本没睡着,他闭着眼在那里搞格斗演习。因为我每次靠近他他便谈起夜里的事。
胡三老头往往在过了午夜之后才出动。那时我从家里溜出去,蹲在街边看他的好戏。
胡三老头站在街道当中,叉着腰,等待着敌人。敌人总是从正面攻击他,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两个,很猖狂地吼着向他冲去。胡三老头并不主动出击,只是顽固地站在那里,采取防卫的姿势。几个回合之后,敌人就溃败了,骂骂咧咧地消失在黑暗之中。敌人离开之后,胡三老头像是垮掉了一样,捂着肝部(他患的是肝癌)大声呻吟,一步一挪地回到家里。也有那种时候,敌人在街对面潜伏,始终不露面。这时胡三老头就显得有些急躁了,我看见他开始同空气搏斗,使出拳术的招式,直到将自己弄得精疲力竭。当他精疲力竭地坐在地上之际,敌人就悄悄地溜走了。也许敌人根本没来吧。反正我没看见。但胡三老头并不这样认为,他从地上爬起来,警觉地看着街对面的那个厕所,一步步地后退着,退进自己的家门。这种格斗对于躲在暗处的我来说是最没意思的,整个后半夜我都会紧紧地捏着拳头,在想象中完成未曾在胡三老头身上发生的格斗。我这样一个孱弱的人,害怕现实中的暴力,却喜欢将自己设想成胡三老头似的英雄,这是连我自己也没料到的。
绝症毕竟是不可逆转的,胡三老头现在连走路都费力了。他在太阳下面颤抖着,为了掩饰身子的摇晃,他走两步又停一停。他身上的肌肉一点点地被体内的病菌吞噬,就连骨头也好像缩细了。他经过我面前时,就眯起眼来看我,好像认不出我了一样。
“你是新元,”他说,“你身体不好。”
我羞愧地红了脸,手心直出汗。
他摇摇晃晃地过去了,后来我看见他身子靠在那棵老樟树上头。
“三爷,要我帮你吗?”
“要。可是不是现在,是夜里。夜里你在哪里?!”他的语气严厉起来。
“我不敢。我的腿子直抖。”
“哼。”
“妈妈,我生下来怎么这么弱呢?”
“你生下来并不弱。你吃什么吐什么,才变成这个样子的。你的肠胃不好。”
“要怎样才能肠胃好呢?”
“有的人天生就不好,一辈子也好不了。你不满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