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

远蒲老师已经退休多年了,他先前是教历史的。在我们这个小城里,人人都认识远蒲老师。我们之所以认识远蒲老师,倒不是因为他学识有多么渊博,而是因为他那和蔼可亲的态度和他神奇的能力。

远蒲老师住在正街上的一栋小木楼里。平时,他总是坐在街边的门口,手里捧一本线装书,鼻尖几乎凑到了书页上。远蒲老师虽然在认真读书,但街上不论发生了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注意,他是那种可以“一心二用”的典型例子。如果有人来到他面前,他就放下书本,从屋里再搬出一把椅子请来人坐下。远蒲老师坐在那人对面,十分真诚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一直看到对方不好意思了才拍着那人的肩头鼓励道:

“没有什么我们解决不了的难题。你只要说出来,我们就能一道解决它。”

并不是所有的来人都认识远蒲老师。他们中有些人是小城里的人,还有一些,只不过是慕名而来的过路人。远蒲老师一律同样对待他们,同他们亲切地交心。最后,他们全都满意地离开了。没有人说得清交流是如何发生的,但远蒲老师的确有一种魔力,只要他往对方面前一坐,那人就能在车水马龙的噪音当中听见祖先说话的声音。我问了好几个人,都证实了这件事。人总是对祖先持一种敬畏态度的,所以那些抱着各种私心杂念来找远蒲老师的人,一旦真的倾听到来自远古的、熟悉的信息,他们心中郁积了许久的愤懑、仇恨、伤感等等,马上就烟消云散了。他们已经听到了,他们还期望听到更多,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那么为什么又说来自祖先的信息是“熟悉的信息”呢?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一件令我们耿耿于怀的事,我们每一刻、每一天都在努力要理解那件事,但我们总是不能成功。在一次又一次的冲刺之中,我们无一例外地空手而归。现在有了一个远蒲老师,他能让我们听见祖先的声音,而祖先的声音又同我们心里的那件事密切相关,我们在谈论时有了共鸣,于是每个人收到的信息就成了熟悉的信息。我们往往这样问对方:“你听到了吗?有多长时间?”对方往往回答:“千真万确!我几乎就要脱口喊出那个人的名字了!不过名字是不重要的。”或者回答:“他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啊,他们从今以后便占据了我的全部生活。”谈话者对于远蒲老师并不那么感激,而只是认为他是一个“有用”的人,当自己要用他时,直接来找他就是。他终日坐在自家门口不就是等别人来找他吗?

有时我想,远蒲老师是不是一个巫师呢?

“关键是第一句话。患者说出第一句话之后,就可以对症下药了。”

远蒲老师将所有来找他的人都称为“患者”。

“如果什么都不说,就无法展开治疗。当然,没人能做到什么都不说,对吗?”

因为窗户很小,远蒲老师的小木楼里面光线阴暗。没人进到过这个老鳏夫的小楼里,但大家都知道他在家中饲养着一些小动物。他不怎么勤于打扫,所以他的房门前总是弥漫着一股臊味。听说他养的动物是五只热带小鸟,十几只小白鼠,还有两只老黄猫。

我并不是远蒲老师的学生,但他不知出于什么理由对我很器重。也许,因为我家是他的邻居,他又看着我长大吧。他曾将我拉到他面前,告诉我他有一个隐秘的野心,这个野心就是通过推理准确地算出他自己的生日。远蒲老师早就告诉过我他是一个孤儿,是完全靠自己苦苦奋斗获得知识,然后成为一名教师的。他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的确切年龄,更不用说生日了。

“不知道自己的生日这件事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有时候,我会怀疑自己已经有一百岁了,活过头了,我害怕明天就死去。”

在我看来,远蒲老师钻进了牛角尖。

“你是怎样努力推理的呢?”我问道。

“啊,我并不刻意去做这件事,我必须出其不意地达到目的。”他说。

当我坐在远蒲老师对面之际,我会忍不住要细细打量他的脸。从那些刀刻般的皱纹里头,我心生幻觉,惴惴地想着:这个人会不会有两百岁了呢?大家都说他是从外地来的,会不会他来的时候就已经很老了,只是样子看起来年轻?眼下他自称六十五岁,我问他是如何设定这个年龄的,他就说是“任意设定的”。

啊,远蒲老师真是我的一个心病!他令我的生活变得暗淡无光,毫无意义!我也曾强迫自己坐下来反省自己,但是我那短暂的历史太清楚了,完全没有探索的余地。我知道别的人也为同样的事苦恼,我们小城的人都是一些单纯的人,虽然苦恼,总算有一个人可以诉说,而且可以短暂地获得安慰,日子也就混得过去了。

星期六,远蒲老师进行了一次远征。他锁上门,提着他的两个装白鼠和装小鸟的大笼子上路了,老黄猫跟在他的身后。远蒲老师走得很慢很慢,他的腿已经僵硬了。我在早上看见他出门,但是到了中午,我坐在公共汽车上去办事的时候看见他还没有出城。他慢慢地、努力地前行,手里的两个笼子一晃一晃的,笼子上面罩着黑布。那两只猫离得远远地跟着他,好像随时打算往回跑似的。

邻居老汪搬了凳子,伤心地坐在远蒲老师的门口想心事。

“远蒲老师这一次恐怕是完了。”他对我说,“他那两条老腿已经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沧桑,无法再胜任这种远行了。”

我听了老汪的话有些吃惊,就说:

“原来你是知道他的年龄的啊。”

“我?我怎么会知道呢?只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我同你一样不清楚。”

他对我很不满,白了我一眼,将他的凳子移开,用背对着我。

我想,也可能远蒲老师根本没走多远,他走到郊外的刘公庙,就在那里歇下来了,因为他既没带食物也没带水,他之所以走那么远只不过是要做一个实验,看看自己还有多大的力气罢了。我这样揣测着远蒲老师的行为的意义,心里渐渐地烦躁起来。

天已经快黑了,有好些人聚在他的门口。远蒲老师不在,我们变得各人心怀郁闷又找不到发泄之处,更加感到生活的难以忍受。老汪用双手来回抚摸着远蒲老师家的大门的框,就好像那是远蒲老师本人一样。有人听见了猫叫,那是一只叫声邪恶的野猫,肯定不是远蒲老师的猫。听见猫叫的那人吓得脸色惨白,用手指着某个暗处要大家注意那里。但我们既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也没有看到猫的影子。看来只有远蒲老师才能从空无所有中制造声音,其他人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