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但丁(第6/7页)

地狱阶段的惩罚除了盲目性较大之外,同炼狱比较起来还更带有肉体性质。酷刑五花八门,嚎叫的鬼魂们的悲伤基本上还属于灵魂表面层次的,在此地感觉是第一位的。地狱深渊中的恶臭,酷刑带来的剧痛,窒息导致的恐怖,负重带来的疲惫,等等,一幅又一幅刺激感官的画面中,鬼魂们发自本能的反弹情绪始终主导着他们的行动。他们是盲目的,但又并不完全盲目。而上帝,他深深地懂得,人的感官和肢体是最靠得住的,所以他才让鬼魂们在地狱里尽量表演,让他们用肢体语言表达那种隐藏得很深的爱。的确,一种理念如离开了感官与肢体,就会化为真正的虚无而消失。没有地狱中的肢体搏斗,灵魂也不可能获得那种天堂般的空灵。就艺术创作的本身的层次来说也是如此,任何一篇作品中抽象理念的传达,都必须包含无限丰富的感官体验于其内,否则便毫无说服力。现世中的人误认为灵魂没有感觉的能力,便在世俗中为满足浅薄的肉体需要而拼命践踏灵魂。就是这种践踏导致了灵魂的起义复仇。凡是做过了的,都要在此地受到加倍的惩处,在惩处中,精细而敏锐的感官体验既来自肉体又高于肉体,因这种体验受到了冥冥之中的冷静观照。人的肉体的直觉就是这样经由曲折的渠道被放大、被再现的。一个最为典型的展示就是死亡之鸟啄食灵魂之树的树叶的画面。哈比鸟对树的侵犯就是人的死亡感觉一次次被刷新,这种深入主体的痛却又为主体原有的痛提供了出口,高度理念意义上的体验在这个肉体动作中被不断重复。这个画面就是艺术家的死亡表演,最敏锐的感觉上升到了抽象境界。所以幽灵为了确定自身的不死,必须反复进行死的操练。

地狱幽灵那黑色的绝望感是不变的。他们凭经验知道,在此地,无论干什么都不会对自身的处境有丝毫改善。这就意味着,一切生的希望在此地都要被剿灭。丧失了一切生的希望的幽魂却又还没死,自然而然地,他们开始了本能的挣扎。只要还在地狱,这种挣扎就是他们不变的姿态。他们不抱希望,他们只是活在自己的肢体运动中,那就像在漆黑一团中自行发光。可以说,这种爆发型的运动是一切创造的核心。最高意志将幽灵们打入地狱,就是为了让他们身上的原始潜力在高压中迸发出来,不走这条路的话,人的生命力就会在虽生犹死的世俗生活中被逐渐消磨。所以幽灵们的绝望挣扎是自发又是自觉,意志与本能结合得天衣无缝,知与不知互为前提,就像一种艺术诞生的过程。地狱机制要求人必须灭掉一切希望,在这同时又要求人必须作为死刑犯奋力生存。接受了这两道命令的幽灵的表情,除了不变的绝望悲痛之外,有时还会变得阴险狡诈,变得傲慢,甚至面带嘲弄。这些表情都是由他们所从事的活动的性质决定的,这个性质就是与死亡对抗的生之运动的性质。处在绝对制约中的无法制约之魂,除了一件事,已没有什么能使他们畏惧的了。如今痛感与快感驱使他们进行亵渎的发挥,因为不动也是一个死,不发挥到极限同样是死。幽灵们虽有信念,但地狱是一个感觉的世界,信念在这里不能直接起作用,只有全身心地投入,不择手段地追求痛感与快感,信念才会在微妙中悄然而至。结论是:抓住了感觉也就是抓住了一切。于是那张神秘的脸又在不变的悲苦表情之中加上了许多其他的丰富表情,那种种表情就是种种感觉的发挥。

因为尚未摆脱尘缘,肉体的特征仍在处处显露。比如说,上界的贪欲在此转化为要穷尽自我体验的狂热(买卖圣职的教皇);上界火一般热烈的性爱在此转化为激情的想像(弗兰采斯加);上界的伪善转化为深刻的自省(穿铅裟的伪善者);上界的诈骗、掠夺的焦渴转化为幻觉中的清冽的溪水(亚当谟);上界的邪恶刁钻转化为获取新生的希望的敏捷(五个盗贼);上界的追新立异的渴望转化为艺术性的神秘(孟都亚);上界的深仇大恨转化为艺术的表演(乌歌利诺);等等。每一种创造性的画面,都可以从世俗中找到形成这种幻想的原动力。这种直接的、摧毁性质的转化,因其惨烈而格外触目惊心,然而对于真正的艺术创造来说,这种转化是必不可少的。人,就是为了反对人类相互间的伤害与杀戮而在内心开辟了这样的战场,用什么都不放过的严厉的理性来强迫自己完成从肉体到精神的转化。所以地狱里那种人间烟火味的表情就是强大的生命力的直接显现,这个阶段为灵魂的蜕变储蓄了能量,使其能顺利进入第二阶段的发展。

魔鬼撒旦的形象是整个地狱形象最为生动的概括。读者在为它的丑恶惊叹的同时,也为它的旺盛到不可思议的生命力,它的铁石心肠的决绝的自审方式所打动。这种可以将湖水冰封冻结的蛮力,成为整个地狱机制运作的动力。它是艺术创造的底蕴,一切高级精神活动的根源。它的丑陋来自人性先验的构成,它的强大、不可征服则显示着人性的力量。身上暗藏着同魔鬼撒旦同样性质的冲力的“我”,从灵魂的表层一层一层地往下探索,最后终于同地狱之王会晤,从而从根本上弄清了整个地狱机制。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奇迹,是人的创造力在冥冥之中制造的奇迹。但除了创造力之外,人若要成就这样伟大的事业,还必须具有自我牺牲的美德,这个美德就是俾德丽采。在地狱的经历中,俾德丽采虽然还未现身,但她在每一个关键时刻,都会成为唤起“我”的热情与信心,鞭策“我”战胜自我的理念化身。

炼狱的第一歌里便提到了一种灯芯草,这是一种极其有韧性的、长在海岸边日日被波浪冲击的草。灯芯草的形象就是炼狱的形象,完成了地狱旅程的人,现在已练出了无限止的韧性;一种强大的新理性也被催生出来,从此将更为显露地发挥作用。而追求者在这个阶段,已经能够凭本能感到自由者的欢欣与幸福。但这并不是说,人到了地上乐园内心就变得轻松了,一点也不!人只不过是凭借对理性的领悟在此地获得了更大的承受力与灵活性。人变得百折不挠,攻无不克了:“就在他把它折下来的地方,又一模一样地生出了另一枝来。”但是以肉体奴役为主的折磨在炼狱中已不再有了,幽灵们高唱:“当以色列出了埃及的时候”,人的实体在这里进一步消亡,只留下一个影一般的形象,那却是非常美好的形象。“我”所遇到的第一个罪人便对我谈起他心中那爱的柔情,并在我的要求下对我唱出了爱情的歌曲。不过爱却不是随便承受得了的,爱引起创造前的高度焦虑,冲动逼使人必须立刻找到突破口。当然这种具有自觉性的创造与地狱阶段的创造又不同了,狂奔着的幽灵们和“我”都在冥冥之中感到了自己的目标——那座理性之山,而“跑”的动作,则是一半清醒一半茫然地实现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