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博尔赫斯(第6/17页)

这样一个倒行逆施的社会当然只能偶尔出现在某一卷被人遗忘了的百科全书的末尾,奇怪的是人类那些最优秀的人才全都在为这个信念贡献毕生的精力。他们造出了“透明的老虎和血铸的塔”,“产生了许多令人难以置信却又结构完美或影响巨大的体系”。他们以自己虚幻的、难以证实的劳动影响着后人,将他们也卷进另一种探案似的劳动中去。后人将跟随这些先驱进入特隆,并自觉地发展出自己的体系。

九枚铜钱的比喻

这种分析并非如通俗理解的那样是强调不可知论,不如说,它强调的是个体经验的不可重复性与人的认识的同一性二者之间的统一。对这个比喻的讨论展示了特隆信念上的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这种信念即,世界是可以认识的,个体与个体之间是可以沟通的(“在特隆,认识主体是惟一的和永恒的”)。从拾取铜钱的经验之一次性、不可重复性来说,甲、乙、丙三人各自拾到的铜钱与此前丢失的九枚铜钱无关;而从经验的同一性来说,三人拾到的铜钱都是那九枚铜钱中的一部分。将这个例子运用到文学创作上就变成:此作品决不等于彼作品,每部作品都是独一无二的发明;而同时,所有的作品都是同一部作品,因为作品中重复的永恒性都是一个。

书是各不相同的。幻想作品只有一个情节,但又千变万化。哲理性作品则一成不变地包含着命题与反命题,即对同一学说的雄辩支持与反击。一本书如不以自我否定而结束,即被视为不完整。 99

深通辩证法奥秘的特隆社会,将认识的主体提到了无限的高度,从而让人的思维如脱缰的野马般驰骋。这样做的结果使他们得到许多意外的收获:他们发现,真实是不断得到重复的,历史给后人留下了宝贵的方式方法;他们还发现,对真实的认识具有寓言的性质(如挖出一个生锈的铁轮,其生成年代在这次挖掘之后);他们也发现,人的认识具有轮回的规律,那就是真理呈现自身的规律。总之,是人的幻想,人的不懈的探索和实验,使得世界具有了意义。“典型的例子是那道门槛:乞丐每天光顾时,它是存在的;乞丐一死,它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有时候,几只鸟,一匹马,挽救了一座露天剧场。” 100

认识又必须是相对的,不包含矛盾的认识必定站不住脚,因为认识本身就产生于矛盾——人的肉体与人的精神的分离。在这个意义上,永恒的作品以自身的虚幻否定着自身,读者则在虚幻的前提之下抓紧机会发挥着世俗的激情,以体验永恒。

证实特隆

特隆的社会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然而它又是一种事业,它的社团成员一代又一代的不懈努力就是要向上帝证明:凡人完全有能力构成一个世界。他们成功了,当然这种成功还是只能存在于有些神秘味道的幻想之中。特隆有时化为一套奇怪的百科全书,有时又变为一只不属于世俗的罗盘,还有时变成一只其重无比的小金属锥体。所有这些“异物”源源不断地通过秘密的渠道进入现实,改变着人的思维方式。接触到这些异物的人将会发现,他们接触到的是一个辽阔无比的世界,它以其高度的纯粹表明了理想的不朽。它又是一个遵循神圣规律的迷宫,人一旦进入这个迷宫,常识立刻解体,人被眼前的幻象所打动、所迷惑,不由自主地加入陌生的运动中去。特隆以自身的虚幻竟然不断变革着人类的社会与科学,而这种变革又全是通过幻想来达到的,它的实体仍隐藏在云雾后头。但社会与科学的变革,人的精神的净化,本身不就是特隆事业方兴未艾的证实吗?人所策划的特隆,命中注定要由人来解析。

再回到前面提到的那句百科全书上记载的话:“镜子和交媾都是污秽的,因为它们使人口增殖。” 101 这句晦涩的话里包含了深刻的幽默,它生动地暗示了特隆诞生时的氛围。饱满的生命面对镜子进行自力更生的分裂,精神从肉体内喷薄而出;分离出来的精神又通过增殖慢慢发展成庞大的体系,并通过秘密管道同肉体保持联系。过程肯定是污秽的,因为步步与生命的血污相连。人在污秽中体验着生殖的疼痛和大欢喜——他诞生的是纯净。自从这世上有了镜子,自从人不自觉地在镜子面前端详自己、镜子也监视着人的一举一动以来,一种新的、从未有过的百科全书的编纂就变得十分必要了。这个伟大的事业从生命的最高级阶段开始,已发展成历史的长河,每一个渺小的个人的价值都将在其间得到永恒的体现。

成形

《圆形废墟》这篇小故事再现了创造的过程。

魔法师从可怕的沼泽地里死里逃生,来到圆形废墟——这个生死之间的舞台。场地上的石虎或石马曾经有着火红色的生命,如今只剩下与灰烬同色的石头形式。在这个圣地,魔法师身上往日的创伤立刻愈合了,他认出此地是火神的废庙,正是他要找的地方。是体内不可战胜的意志使他出生入死的,他来到此地,就是为了要在这里完成伟大的事业——梦见一个人或用梦来造出一个尘世间不曾有过的人。这个魔幻计划必须在这种场所进行。因为这个计划必须排除凡人的干扰,而完全脱离了别人他又不能生存。这个场所的好处就在于本地人给他提供简单的米饭和水果,以满足他做梦的身体的需要,而又决不打扰他,他们知道他最怕的就是人。这个圆形废墟“是个看得见的、最低限度的小世界”,即,它既不完全属于人,也不完全属于神(“已经受到沼泽丛林的亵渎,所供奉的神祗也不再有人朝拜” 102 )。魔法师选择了这样一个地方来搞艺术创造,或者说,命运将他逼到这样一个场所来搞发明,他的发明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发明呢?可以设想,他发明的人将是人性与神性的合一。历经沧桑的魔法师自己又是怎样的人呢?如果说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俗人,他又怎么会没有世俗的历史呢?如果说他完全是一个幻影,他又怎能搞创造发明呢?可见他自己同他要发明的那个人具有相同的本质,也许他是要通过发明来使自己的本质得以证实。

他开始做梦了,这是一种特殊的梦,不是胡思乱想,也不是条理清晰的境界。在梦的初期阶段他的想像过于辩证,理性的意图也过于强烈。他从现有的人当中挑选了一个自己的同类来进行加工,虽然这个学生天生活力异常,身上有反骨,但魔法师的企图还是失败了,他没有将自己从粘乎乎的世俗中区分开来,他幻想的学校也未站住脚,他自己又回到了无梦的现实。初级阶段给他的教训是:他必须打破常规的清晰,进入混沌,模造杂乱无章的梦;他也不能从现有的人当中通过加工来制造新人,而必须无中生有,达到真正的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