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与百姓(第2/3页)
K为了询查自己的身分,到村长家去了解情况。村长家是城堡当局的直接下级机构,村里的一应事务都要在这里记录在案,整理成文件,然后送进城堡,城堡给村庄的指示也是首先发到这里。城堡当局与村长家这个下级机构究竟是如何联系的呢?我们通过聘任土地测量员这个例子窥见了一斑。多年前村长得到城堡的一份公函,说要聘任一名土地测量员,请村长为他的到来作准备。村长他们接到公函后回复说,他们不需要土地测量员;但村长他们的回信被送错了地方,送到城堡的另一个部门去了,而且仅送去一个空信封。这另一个部门的官员接到空信封之后,立刻十分重视,展开了一系列追查,追查的结论是城堡从未发出过这样一份公函。这个找不出原因的错误震惊了直接负责的官员索蒂尼,他因此向村里派出了一批又一批的检查官员,搜集村民们对是否需要聘任土地测量员这一问题的意见。这种检查工作只有不停地持续下去,索蒂尼才会稍稍安心。而又因为检查官的到来,村里起了轩然大波,所有的村民分为势不两立的两大派,一派赞成,一派反对,他们之间的斗争没完没了……这就是城堡官员的工作作风,联系群众的方式。蓄谋已久的阴谋往往在最初用一种微不足道的小事的形式来伪装,然后肇事的动机就越来越明显,弦也绷得越来越紧,直到每一个人都加入进去,将自己的私生活变成城堡式生活。而在事态的发展中,官员们念念不忘的就是每一步都要抽去他的下级们赖以思索的依据,将他们弄得无所适从,从而激发他们的主观能动性,使他们不是根据上面的文件,而是根据莫须有中造出的有,来斗争,来发挥能力和想象。仅仅这样一件小事就牵出了与城堡之间如此复杂得令人发昏的关系,在别的方面就可以想象得出村长的困难会有多么大了;那简直是一团让人眼花的麻,但又不是一团乱麻,而是一个密密麻麻的立体网络,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因果关系相互交叉。身负着如此沉重的担子,村长早被压垮了,只能终日躺在床上呻吟。村长的分析全面而又明白,他等于已经告诉K:他的聘任的事是城堡的一个阴谋,绝不可掉以轻心;在城堡管辖内,没有任何一件事会是小事,事情来了,你不能躲避,只能面对;你也不能到上面去找根据,一切只能靠你自己。村长的这些经验之谈不就是老狐狸索蒂尼于无言中教给他的吗?可惜K没有完全听懂。
还有一种更为虚幻的关系。小人物因为得不到官员的垂青,就只能自力更生,想出种种奇招,将全部精力花费在获得某种可能性上面。女招待佩碧就是这样一个例子。她住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终年只能与酒店的伙计打交道,绝对见不到城堡老爷。像她这样的一个下人,难道就应该听天由命,随随便便混日子吗?不,城堡不允许它的臣民有这样的生活态度。于是我们看到,在官员们的手伸不到的地方,他们的影响仍然不可抵挡。佩碧的机会就这样来了。(在城堡人人机会平等。)这位自强不息的女孩,虽然暂时与克拉姆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她很快就全身心地投入到白手起家,凭设想建立关系的努力中。而城堡似乎也以一种氛围支持着这个精于盘算的孩子,使她感到局面无比紧迫,感到她的命运就抓在她自己的手中,只要使出浑身解数,与大人物谋面的前景就在眼前。这种控制是无形的,克拉姆根本不必出面就可以达到目的,只要有某种特殊的气味,某种迹象,条件就全部具备,甚至连挑逗也用不着。人的狂想直接就可以与那云雾中发过来的暗号汇合,变成音乐中的旋律。佩碧的希望后来化为了泡影,这没有什么可遗憾,她已经有过了辉煌的四天。在那四天里,她从早到晚在渗透了克拉姆的空气中呼吸;她的盘算,她的焦虑,她的决心,无一不体现了她与克拉姆老爷之间的那种神交;谁能说这一切不正是城堡赋予她的?城堡与村庄交流的渠道千差万别,佩碧的渠道当然是其中的一条。因为机会少,时间紧,情感才以分外灼热的方式涌现;表面听去就像发高烧说胡话一般,然而里头包含了多少精明的算计啊!佩碧还这么年轻,她绝不会从此就呆在下人的黑屋里,“英雄无用武之地”的;也许很快,新的机会又会到来,只是每一次都得抓紧时间。她与克拉姆老爷的关系兼有最虚幻与最实在两种特点。
小男孩汉斯的母亲与城堡关系密切,他自己也许小小年纪就随母亲一道见过了城堡官员,这种经历在他的性格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从他的谈话中我们甚至可以猜想他也许是城堡派来与K接头的小密探。如果他没有受过专门的训练,是不可能如此熟练地将与城堡打交道的方法运用到周围人的身上来的。这个小大人一开始吞吞吐吐,说要帮助K干活,K回答说不用他帮,他又进一步问K在其它方面要不要他帮忙,还拐弯抹角地说到他母亲,说也许可以去求母亲帮忙。他的暗示正中K的下怀,因为那位母亲与城堡关系密切,可以利用。K掩饰着心里的企图,假装要去帮他母亲看病。没想到汉斯立刻推翻了先前的建议,说同母亲见面是不可能的,母亲的身心受不了见面的负担,而且父亲也会坚决反对。被汉斯起初的建议挑起了欲望的K费了一大通口舌,向孩子说明见面的好处,汉斯似乎又动摇了(肯定是装假),但还是决定不下,又找出更多的反对的理由,直到K耐着性子一一将这些理由化解,男孩才一边抗拒一边犹犹豫豫地同K达成一致。听汉斯讲话简直要累死,这个小家伙总是处在苦思苦想的重压之下,满肚子诡计,很难让人看透。他那前后矛盾的话意味着什么呢?目的无非是要引诱K克服重重困难,与他那位高贵的、有病的母亲接上头,开始一种新体验。他当然是受母亲指使的,这种指使倒不一定是口头的指使,也许只是一种氛围的暗示(“妈妈最高兴的就是不等她开口就主动照她的意思去办”);而那位母亲背后,肯定有一位城堡的官员。这位官员不出场,通过小密探来肇事了。汉斯对那位官员的意旨理解得多么正确啊。他不但看出了K的潜力,心里还暗暗羡慕K,决心长大了要做K这样的人。只因妈妈是他最崇拜的人,妈妈又属于那位没出场的官员,现在官员通过他自己在与K联系了,这怎么不让他从心里羡慕呢?所有出场和没出场的官员,都在通过种种稀奇古怪的渠道在与下面的百姓联系,激起他们的幻想和活力,主动来演出体现城堡精神的戏。小密探汉斯与K的关系中,正是隐藏了这样一场尚未展开的好戏,一切都在他们的谈话中初现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