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与超脱(第2/3页)
从他们一家人的经历中我们还可以看到,沉沦决不是被动的,也不是无可奈何的放弃。沉沦是凭借体内的冲力所致,即每个人都在有意识的运动中往下沉。只是在不了解内情的外人看起来,他们才像是被强大的命运控制的、被动而不情愿的木偶。其实又有谁逼迫了他们呢?他们是自愿地自己逼迫自己,城堡当局的逼迫不过是人心深处的逼迫之体现罢了。只要他们放弃挣扎,城堡的机制对他们就不会再起作用,当然那矗立在山上的理想之地也就消失了。对于他们每个人来说这都是不可能的。就像阿玛丽亚当初不可能压制内心汹涌的爱情一样,奥尔伽也不能压制随之而来的幻想力的喷发,老父亲也不能压制多年积累的忏悔意识像决堤的洪水般外流,巴纳巴斯则不能压制对于摆脱虚无折磨的无穷的渴望。每个人内心的追求都是以那山坡上的圣地的存在为前提的;山上的寓言早就存在于他们内心的深处,只是遇到一个特殊的契机(阿玛丽亚的爱情)才开始全盘发生作用,促使他们战胜惰性动作起来,将其化为他们自身的现实。一切苦难的根源都在于那种冲动,以及随冲动而产生的自觉意识。人意识到了,苦难也就开始了,以后发生的事也就不再可能是完全出于被动了。从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这一家人简直就是在自己策划、安排自己的命运,在为了贴近那种体验走火入魔般地折磨自己——巴纳巴斯像狗追踪不现身的主人一样追踪克拉姆,内心苦不堪言;父亲弄得倾家荡产,神经兮兮地作践自己的身体,最后成了残废;阿玛丽亚拒绝一切生活,把自己变成了一堵沉默的墙;奥尔伽则变成了妄想狂人,成日里醉心于那种疯狂的发明,那种一厢情愿的灵机一动。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团火,从这团火被点燃(由阿玛丽亚事件)的那一刻起,人的活动就被纳入了寓言;日常生活完全改变了,一举一动都是朝着纯粹的努力,这种努力又没有任何模式可循,除了自力更生还是自力更生;目标是那捉摸不定、又永远无法真正接近的“气味”或影子,也可以说是心造的幻影,他们要它有,它就有了,他们用自己终生的努力,证实着它的存在。虽然城堡给他们“提供”的环境让他们每一个人都处于完全被剥夺的状况,但是我们从他们每一个人的心路历程中,不是处处可以感到,他们都是清醒的城堡机制的自愿参与者吗?他们心里必定早就意识到了:理想就是对粪堆里的那块宝石的渴望。宝石是否真有倒不要紧了。沉沦与被剥夺,只有在沉沦与被剥夺中,才能看见宝石的光辉,自愿受难成了超脱的唯一途径。在城堡大门边的大石头上,在快要冻僵的两位老人的心中,精神的火焰那耀眼的光芒,于一刹那间照亮过人类灵魂的全部黑暗。在全家人的追求中,阿玛丽亚是精神上的承担者,这种承担是默默无言的支持,虽然她从未说过支持的话(那是违反她的本性的)。还有什么比她无怨无悔,身体力行地担负起照顾父母的繁重工作更能说明她的态度呢?所以阿玛丽亚的“不动”,她的以不变应万变,也是一种主动,一种沉默的坚定不移,一种向现实挑战的姿态,全家人都从她身上获得鼓励,获得信心。全家人在挣扎中沉得越深,她的负担就越重,这正是她所愿意的。如果不是这样,她的爱情就不会在根本不可能的条件下爆发了。巴纳巴斯在奥尔伽的怂恿下选择信使的工作就是清醒地选择受难,即明知虚无不可摆脱,偏要竭尽全力去摆脱,把这当作生存的意义,那感人的场面类似于人对宗教的狂热。巴纳巴斯一家人共同选择了沉沦,也就是选择了自由,沉沦使每个人的精神得到了无比的净化,城堡山上的光芒透进灵魂,每个人都进入了大彻大悟的境界。
弗丽达在与K相遇之前一直沉浸在对克拉姆的抽象之爱当中,这种爱因为其高高在上,有一个最大的缺陷,这个缺陷就是深深地折磨着她的虚幻感,因为爱的对象是一种缺乏。长久的饥渴终于使她明白了:要达到实实在在的爱情就必须沉沦,必须抛弃现有的一切,到地狱里去滚一遭。于是在城堡的安排下,K以猎物的形式出现了。在她俘虏K,并与K一道下沉的过程中,在那些邪恶的追逐与被追逐的游戏中,克拉姆的声音,他的强大的威慑力,他的严密的控制癖,没有一瞬间不被她刻骨铭心地感到。而在这同时,她也感到了那种亵渎神灵的、自暴自弃的幸福,每获取一点这样的世俗的幸福,就离克拉姆更远一些,痛苦更深一些,对克拉姆的渴望也更强烈一些。她只有在灵肉分家的状况中,才能发展真实的爱情。灵肉分家又不是那种简单机械的分家,而是撕裂中的整合,永不停息的搏斗中的同一。这种撕裂到了后阶段差不多要使她的神经发生崩溃了,她既痛苦得要发狂,又渴望得要发狂。在这场沉沦的狂热的爱情中,K与克拉姆是她情感本质的两个部分,缺了哪一个都不行;这两个部分又是势不两立的,就像前面提到的那个离心装置;K不断将弗丽达拉下去,远离中心,弗丽达在这个远离中心的运动中不断地体验克拉姆的控制力,两种力总是相等的。弗丽达在维持这两个部分的对立,使他们在统一中,在运动的操劳中耗尽了心血,变得憔悴不堪。这正是弗丽达所追求的、城堡式的幸福。爱的降临势不可挡,其本质从一开始就蒙着死的阴影。死是什么?死是那追求不到的克拉姆——属于城堡的,最纯粹、最虚幻的爱的对象,邪恶的、黑暗的地狱之爱摆不脱的前提。K则是真实的生命运动的载体,加入这种运动的弗丽达以向下沉沦的形式,不断沐浴着来自上方的理想之光。谁能平息弗丽达内心的风暴呢?谁又能比她更懂得爱情的奥秘呢?在爱情方面,她是一个天生的艺术家;她不是去平息冲突,消除紧张,而是有意挑起冲突,制造紧张,一次又一次自觉地与K一道朝那更黑的深渊一头往下扎,那种不顾一切的气魄正好类似于艺术的追求,也使我们领略了诗人在幻想力方面的伟大天才。从事情的初始克拉姆在酒吧客房里对她的呼唤,到事情的结束克拉姆明确地命令她回到酒吧去伺候他,这之间发生的事相当于一场自觉的革命。她为现实的火热的爱所驱使,义无反顾地抛开原来的身份和职位,同K一道落入底层,成为一个不三不四的人,但不论在何等恶劣的条件下,她始终坚持初衷,要爱他个死去活来,要将这一场不平凡的爱情最后完成。越卑微,越沦落,越体现出饥渴的强烈,以致于要用狭窄的棺材里被钳子夹在一起的两个人这样近于自杀性的比喻来形容爱的渴望,生的渴望。又因为不论沉得多么深,两人贴得多么紧,克拉姆的阴影也是摆不脱的;因为现实之爱包含了对死的渴望,爱情和对爱的唾弃同时到来,弗丽达就处处显得寸步难行而又不得不行。她追求的是一种达到了死的境界的生,那种境界只能存在于她和K的饥渴的想象中。整个这场动人的爱情戏里,最令人难忘的便是弗丽达那种非凡的勇气,那种非要成就不可能的事情的决心,还有那种视一切规范为无,在亵渎中超脱的气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