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的思维模式(第2/3页)

(奥尔伽)“你对信使工作自有一套你从外面带来的看法,又拿这套看法作标准去衡量你对他提出的要求。但城堡对信使工作却另有一套标准,这同你的标准没法一致。”[4] 巴纳巴斯时刻处在对自己身分的致命怀疑之中,这是出乎K的意料的。按照K原先的看法,巴纳巴斯理所当然的是一名信使,这种看法就是奥尔伽所说的“从外面带来”的看法。通过奥尔伽的解释,K终于懂得了城堡的标准到底是什么,它需要什么样的信使。城堡需要的是自己通过送信这一行动来给自己确定身分的信使,这样一种信使在K眼里当然是种荒谬的职业。由于在制服问题上遇到的挫折,巴纳巴斯转向另一种无望的追求,这就是要证实不可证实的、处在“是”与“不是”之间的克拉姆。追索的结果是更大的迷惑,更积极的凭空臆想,而不是证实。虽然奥尔伽发表议论说:“这到底算个什么信使工作啊,有他和没他不是完全一样吗?每当巴纳巴斯一大早说他要去城堡时,我心里真是好难受。大概又是白跑一趟,大概又是白白浪费一天,大概又是一次希望落空,这究竟算个什么事儿?”[5] 但是请注意这些话是对K说的,因此话里的弦外之音有种炫耀……的味道。她在曲折地告诉K:这就是城堡对信使工作的标准,她和巴纳巴斯都对这一点有深切的体会。K听了她的抱怨后,就遵循旧的惯性反驳道:巴纳巴斯总归还是给他送了两封信啊。奥尔伽马上说,那两封信也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因为不是从克拉姆手里得到的,而且是过时了的旧信,所以一点也不能证实他是个信使。奥尔伽这样说时又是一种炫耀,因为她紧接着又说了这些话:

“巴纳巴斯,你到底想要什么呀?……难处是有的,不顺心的事是有的,失望的时候也是有的,可是这些难道不是仅仅说明一个道理,就是什么东西都不会白送给你,正相反,每件小东西都得靠自己努力争取才能获得吗?这样做了,应该使人更有理由感到自豪,而不是沮丧!”[6]

由此推论,城堡对巴纳巴斯定下的标准也和对K的标准是一样的。奥尔伽向K揭开了信使工作的秘密,同时也是在揭示K自己的奥秘。也许K还没有意识到自身的处境,他的认识已有所提高。认识提高后的K当然还是不可能变成巴纳巴斯似的土地测量员,他仍然摆不脱自己身上的盲目性,因此他的行动较之巴纳巴斯少了几分清晰的受难感,多了几分懵里懵懂的冲劲。这份盲目的冲劲正是奥尔伽所期待于K的。她说了那么一大篇目的就是要用城堡的方式来教育他,激发他身上那股外乡人的蛮劲。K的认识就是对城堡思维模式的领悟,这种领悟从表面看是对内在冲动的制约,深入进去才知道是一种激发。冲动是根本,领悟是必要条件;没有领悟,冲动就失去了参照,成为无意义的盲目;没有冲动,人就为铁的逻辑所制服,变成僵尸。所以一方面,奥尔伽炫耀自己所受的苦难,以此来现身说法;另一方面,奥尔伽又在暗暗欣赏K的邪恶的活力。所谓“外面带来的看法”就是人身上去不掉的惰性,人总是喜欢轻松、明确、充满虚假的希望,城堡的思维却要把人弄得沉重,弄得不三不四,失去一切希望和依据,只有这样,反叛才具有自由的意义。

(老板娘)“……克拉姆决不会跟他谈话,决不会主动让他来到自己面前,这个事实本身就足够了,为什么一定要说他事实上一看见谁就受不了呢?至少这一点没法证明,因为这种例子是永远不会有的。”那位先生不住地点头。“当然,我的想法也基本上是这样,……不过克拉姆刚才出来时确实向左右两边来回看了好几次。”——“也许他是在找我吧,”K说。“有可能,”那位先生说,“我还真没有想到这一层呢!”这句话引起了全场哄笑。[7]

这种高高在上的幽默,由K所没能理解的思维方式产生,道出了每个人的生存处境。K认为,既然克拉姆在等人,那就一定有可能是在等他;村民们认为,正因为克拉姆在等人,那就决不是在等K,也不是等他们当中的任何人。但与此同时,所有的人都要全身心作好准备,因为克拉姆在等人……!村民们梦寐以求的,就是这种事发前的兴奋,这种跃跃欲试的紧张,(难道能不紧张?)只有K一个人稀里糊涂,将感受的良机错过了。不过不要紧,在先前,在无意识的状态中,他已在雪地的院子里经历了这一切。K的经历和村民们的经历出于同一模式,区别只在于一个是有意识的,一个是无意识的。K的无意识或下意识使他注定了永远是“事后聪明”。然而那是多么生动的一种体验啊!无知给了他超出在场的所有人的力量,他胆大妄为,对危险浑然不觉,像蛇一样灵活,并且比任何人都贪婪。依仗这种力,他不但在“等”的期间花样百出,也经历了向内探险的奇遇。在村民们看来,他做的一切都是令人既惊讶又欣赏的。然而K还得回过头来对自己的行为作出认识,否则他就会失去敏感的嗅觉和灵活性。他现在是越来越老练了,他到处侦察,随时主动出击,就像他本人成了游戏的制造者似的。或许这正是一个他本人不曾意识到的事实?到底谁在肇事?还有这些奇怪的村民,他们那冷漠的外表下,掩藏着不可捉摸的心思,那种似乎是模棱两可,实际上充满了诱惑的诡计,即使像K这样诡计多端的家伙,也不能领悟他们的真实意图,他们太深奥了,他们的思想方式在现实中运用自如,永远能切中核心,K就是再老练,在思想上也不能与他们同步。他们要干什么?他们要让K在城堡的领地里渐渐成熟起来。

村民们思维方式的根本就是排除逻辑的推理,让生命自己说话。也可以说是排除(设置就等于排除)障碍,激发人无法无天的本性。例如秘书莫姆斯提出要记录K的情况,K马上推断记录谈话后可能的结果会是允许他去见克拉姆。莫姆斯却向他指出这种逻辑关系是完全不存在的,记录就是记录,只不过是为了交给村档案室存档,此外再不会有别的意义。莫姆斯和老板娘将自己的观点说了又说,一边驳斥K的错误思想一边往他头上泼冷水,恐吓他,终于把他彻底激怒,这样他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被激怒的K离开他们后肯定又要去肇事了。

“那么说我刚才不该不接受审问了,”K说。“是呵,”

老板说,“您不该这样做。”因为K不说话,老板又补充一句,或者为了安慰K或者为了快点脱身,说道:“咳,咳,不过事情总还没有严重到引起天上下雹子吧。”[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