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六瑾和蕊
这个夏天六瑾的生活有点乱,她想,这是不是同雪山旅馆的被拆除有关系呢?时常,坐在房里好好的,关于那座旅馆的回忆会一下子震撼她。她在心里为那旅馆取了个名字叫“古墓”。偶尔,她也会设想一下自己同老石未来关系的发展,她认为这个关系不会再同雪山旅馆有牵连了。那个时候她多么年轻,那旅馆留给她的记忆又是多么鲜明,就像阳光下的树叶……而现在,同老石这种含含糊糊没有头绪的关系,不论从哪个方面想都无所依附,如空气中的游丝。长长的夏天快要过完了,那只张飞鸟有三天没出现了,它一定是去了另一个地方游玩吧,可能是邻家院子。那个院子里栽了很多沙棘,六瑾路过时,听到里头鸟声喧哗,便停下脚步,心里头升起一股落寞情绪。从心底里,六瑾还是害怕同这个底细不明的人有某种确定的关系。那一回,他将那么多的青蛙放进自己的院子里,可是青蛙们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事她一想起就不太舒服。
黑暗中,六瑾的脑袋在枕头上转动了几次,她听到了从雪山那边传来的沉闷的炮声。她想,雪豹一定满山乱跑了吧。那种惨状使得她悲伤地闭紧了双目,但疯狂的想象并不能停止。就在昨夜,她问孟鱼老伯:
“四十年前的小石城是什么模样呢?”
老人停下手里的活计,仰面看了看天,然后指了指她的胸口,又低下头去继续搓他的绳子了。六瑾虽满腹狐疑,但还是有一点模糊的感悟。站在夜幕里头,她想了又想,一些往事便清晰起来,她觉得眼看就要找出答案了。
那时也是这样的夜晚,失眠的爹爹像平常一样将藤躺椅搬出来放在树下,躺在那里看天。六瑾在睡梦中听到兽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她就被惊醒了。她摸黑走出卧室,穿过客厅来到外面,朝院子里一瞧,看见有五只黑乎乎的兽围绕着躺椅上的爹爹。月光异常明亮,她爹爹的头部歪向一边,他睡着了。六瑾一下子感到恐惧无助——爹爹会不会已经死了呢?她发出尖叫:“爹——爹!”那几只兽(好像是熊)全都转过身来朝她看,六瑾连忙退到门后,随时准备关门。还好,野兽们没有过来,过来的是妈妈。妈妈赤着一双白晃晃的脚,连拖鞋也没穿,她问六瑾肚子饿不饿。“不饿。妈妈,你看爹爹!”她说。妈妈牵着她的小手,将她牵回她的卧房。她一边将六瑾按到床上一边说:“我女儿长大了啊。”她替她掖好被子就出去了。六瑾瞪着墙上晃动的树影,又听到了那种兽叫,她脑海里浮现出爹爹被咬断脖子的情景。过了好久她才睡着。
“爹爹,您脖子疼吗?”
“嗯,有一点,睡在藤椅里,什么东西老压着脖子。是什么呢?”
那一年,六瑾正好是十岁。
六瑾盯着孟鱼老伯粗壮有力的双手,便联想起了那些黑夜里的兽。那么,小石城里的兽到底是雪山里跑下来的,还是地下钻出来的呢?成年以后,她在那个雪山旅馆里头也多次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兽,慢慢地,她就将它们看作家乡理所当然的特产了。忽然,阿依又在街对面唱起来了,歌声很激越。孟鱼老伯低头做他的活计,没有任何反应。也许,唱歌的女子不再是阿依了,因为声音里头有男性化的成份,听久了竟会分不出是男是女。
六瑾的园子里很少有鸟了,她注意到杨树上的鸟巢也已经被废弃了。以前,只要一下班回来就看到这些小生灵们迎接自己,哪怕到了夜间,还有一两只在花丛间或树下跳来跳去的。后来,就只剩下了这只张飞鸟。而现在,不但张飞鸟消失了,连壁虎也不见了。
“孟鱼老伯,我觉得啊,您就是本地人。”
老人的手停顿了一会——长长的一会,然后他又继续搓了。六瑾就走开去,她在围墙的阴影里撞着了一个人,那人搂住了她的双腿。六瑾弯下腰,认出了那对大眼睛,是穿树叶的男孩。他凑到她脸面前说:
“六瑾姐姐,我是溜进来的,门口坐的老头不欢迎我啊。你陪我在这里坐五分钟好吗?”
六瑾同他一块坐在围墙下的草地上,男孩将她的一只胳膊抱在怀中,很激动的样子,但是他不说话。六瑾摸了摸他的圆圆的头。
“你像刺猬。”
他吃吃地笑起来。
“你那件树叶编成的衣裳呢?”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将脸贴着六瑾的胳膊,好像要睡着了一样。六瑾坐了一会儿,抽出自己的胳膊,站起身,说:
“我要进去了。你呢?你也进屋吧,你今夜没地方呆,对吧?我让你睡在我家厨房的灶台上,好不好?”
男孩坐着不动。六瑾只好自己进屋。她走到台阶上回转身,看见孟鱼老伯出了院子。她没关大门,让客厅的灯亮着,她觉得那男孩也许要进来,那样的话,他就可以睡在沙发上。她刚要进卧室,男孩就到客厅里来了。他熄掉灯,爬到窗台上坐下来。六瑾靠近他时,听到了溪水流动的声音。六瑾问他这是什么声音,他说是他的肠子蠕动发出的响声。
“我叫蕊,这是我为自己取的名字。我在家里时有另外一个名字。”
“蕊,你夜里还要工作吗?”六瑾抚摸着男孩的肩头问。
“对啊,我是上夜班的工人。我没有具体工作,我给自己规定的工作是观察那些路人的眼睛。城里面深夜到处人来人往,我嘛,就在他们之间游走。我一个挨一个地看着他们的眼睛发问:‘你看见我了吗?’他们都没有看见我。可是我还是要问,这是我的工作嘛。”
六瑾轻轻地叹着气,她想起了那只张飞鸟,男孩的这番话让她流下了热泪。这是谁家的孩子呢?她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他的手,他有两个指甲发出白色的荧光——右手的食指和中指。
“越是黑暗的地方,你看得越清楚,对吗?”
“是这样。六瑾姐姐,我是练出来的。我原来和家里人住在山洞里面,我爹爹是猎人。我们生活得很富裕。爹爹不准我们点灯,要我们苦练自己的眼力,我就那样练出来了。刚才我看见你哭了。”
“那么这两个指甲是怎么回事?”六瑾拿起他的手来看。
“我不知道。原来没有,后来就有了。”
这时六瑾听到了鸟儿拍动翅膀的声音。难道张飞鸟回来了?她问蕊是不是看见了一只鸟,蕊回答说是他肚子里发出的声音。
“我要睡了。蕊,你要在窗台上坐一夜吗?”
“我上夜班,等一会儿还要出去呢。六瑾姐姐,你屋里人很多!”
蕊是下半夜从六瑾屋里走出去的。六瑾被门的那一声轻响惊醒了,连忙穿上轻便鞋,追到外面。她远远地追随着他。在大路上走了一段路之后,蕊就拐弯往车站方向走去了。他个子高,走得快,六瑾要小跑才跟得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