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叶子和麻哥儿

那些木箱都摆在那条乌黑的河岸上,很长的一排。小叶子他们的箱子是其中最大的一只。木板发黑,已经有些年代了,他们在箱子的四个角上插上了玫瑰。那些玫瑰也怪,经过了一天又一天的日晒仍然生气勃勃,就好像是长在土里一样。清晨,有人在河对岸喊:

“小叶子!小——叶——子……”

小叶子和麻哥儿睡眼朦胧地从木箱里头爬出来。待他们清醒过来朝对岸看去时,却看到那边空无一人。麻哥儿说那是从荷兰国来的人,来鼓动他回荷兰去,因为那人知道他不会同意,才喊小叶子的。

河边的夜晚是很恐怖的,狂风好像随时会将木箱吹到河里去,风中还夹着狼嗥,有许许多多的狼。他俩已经习惯了这种环境。麻哥儿有时还点上一支蜡烛,看着摇曳的火花给小叶子讲荷兰的故事。“妈妈啊……”他常发出这样的感叹。小叶子远不如麻哥儿镇定,她的身体会随着狼嗥声的时远时近而发抖。讲述时,她无法捕捉麻哥儿的视线,她为这个而苦恼。烛光之下,麻哥儿虽睁着眼,那眼睛却没有瞳孔。

他俩白天在河边的一家餐馆帮工,那家餐馆很大,去吃饭的都是像他们这样的“盲流”,其中有一部分也是住在河边的箱子里头的。小叶子做女侍,麻哥儿做杂活。活是很累的,但在餐馆里可以见到一些能激起他俩共同兴趣的人和事。有一位身材粗壮的老男人每天都来吃饭,小叶子打量他之后,断定他超过了70岁。但这个人的眼睛显得特别年轻,看上去很清亮。他吃得很少,一小碗面食就够了。也有的时候,他什么都不吃,只要一杯水。那种时候他就抱歉地对小叶子说:

“我太老了,吃了东西就会在身体里头积存下来兴风作浪。”

麻哥儿告诉小叶子说这个人不是住在河边的,他住在通往雪山的马路的路边,他自己在路边的白桦树林里搭了一间木板房,从前麻哥儿还找他借过宿呢。麻哥儿还说老头在伐木厂做临时工。“他是哪里人?我从前好像见过这个人。”麻哥儿说这话时显得特别苦恼。小叶子就怀疑老人会不会同他的生活有过什么纠缠。

还有一位年长的妇女常来。她全身穿黑,头上也包着黑头巾。她在餐桌前坐下来时几乎没有声响。她每次要一碗汤和一小碗米饭,悄悄地就吃完了。吃完饭后她并不急着走,而是要坐好一会儿,想心事。有一回,小叶子正在收拾邻桌的盘子,那女人忽然说话了。

“大厅里面缺少一面钟啊。”她说,还扬起一只手挡住灯光。

“啊,我要去同老板说。不过也许他是有意的?如今人人都戴手表,嘿,正是这样,人人……”小叶子感到自己在胡言乱语了。

老女人刺耳地干笑了两声,猛地收住,站起身来去看那面墙上的画。镜框里头是一幅很粗糙的油画,画的好像是帆,又好像是粉蝶,小叶子从来没弄清楚过。她凑近老女人,同她一道观看。小叶子听到她轻声说:“这就是钟嘛。”

从那回以后小叶子总注意着这位女人,与此同时她也注意起那幅油画来了。她觉得原来看起来不起眼的油画里头,现在不断地发出骚动的信息。而且每次她从油画下面走过就听到嘀嗒声,果然很像时钟发出的声音。同这幅画隔开四五米远的墙上是另外一幅画,很平庸的照片复制品,一株沙棘,既没有活力色彩也不好,病恹恹的像要死了一样。整个饭厅里就是这两幅画。小叶子从沙棘下面走过,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也感觉不到任何骚动。但她还是忍不住多看几眼。为什么呢?油画下面的桌子是老女人的,她总坐在两张桌子当中的一张旁边。有一回老女人露出了她的手表,那是一块巨大的航海表,厚度也少见,戴在她手腕上给人一种戴了手铐的感觉。小叶子当时吃惊地想,她戴着手表,可还埋怨大厅里头没有钟!她想问她是不是在海轮上工作,又没有勇气问。倒是她自己后来谈起了这事。她说她以前在海轮上工作过,退休下来到了小石城后,她就产生了幻觉,觉得先前海轮上的她已经得癌症死了。于是她穿起了丧服,搬到河边的一间旧房子里住下了。她说话时有点冲动,还一把抓住小叶子的手,直到说完她的故事才放开。那一天,时钟的嘀嗒声响得特别清晰,油画上的沙棘都透出了色彩,变得生气勃勃的。

老男人和老女人看上去毫不相干,可是麻哥儿不知为什么坚持说他俩是熟人。小叶子问他为什么,他就说从前在荷兰,他见过这两人出现在一个咖啡馆里。“那时他们还没有这么老。”

餐馆里发生过一次骚乱,是因为狗。一名奇瘦的男子领着一群狗径直冲进来了。他要了酒菜坐在那里吃饭,那些样子很凶的狗就在饭厅里走来走去。变了色的顾客一个接一个地悄悄地溜走,女招待们则躲到了门外。后来那些狗又跳上桌子,将客人们留下的菜肴大吃一顿,盘子也被它们打碎了好多,弄得一片狼籍。麻哥儿和小叶子那天很兴奋,他们以前见过这些狗,他们觉得这些狗像老朋友一样。这两个人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心里怀着莫名的渴望。

突然,一只身体很大的狼狗将麻哥儿扑倒了。其实他是自动地、乐意地倒下去的。麻哥儿抱着狗的脖子,狗踩在他胸口上同他对视着。麻哥儿一边喘气一边焦急地从狗眼里找什么东西。那奇瘦的男子过来了,口里呵斥着,一把将狼狗拖开,照着狗屁股踢了一脚。狗摇着尾巴看了看主人,不情愿地离开了。麻哥儿爬起来后,就同那男子扭打起来。男子开始还回了两下手,后来就不回手了,说:“我要死了。”他的脸变得象纸一样白,冷汗淋淋的。麻哥儿很害怕,就扶他靠墙坐下。过了好一会男子又说:

“我是遗腹子,我有严重先天性心脏病啊。”

“你不会死吧?”

“我要死了,可是狗怎么办,它们是属于……属于……啊!”

他翻着白眼,挣扎了几下,却又渐渐地缓过来了。

“你是谁?”他用虚弱的声音问麻哥儿。

“我是那条荷兰狗。”

这时饭厅里已经没有狗了,外面也没有,不知道它们跑到哪里去了。小叶子慌慌张张地跑来说,后厨那边发生了失窃的事,一大块牛肉从眼皮底下飞走了,老板已经报了警。男子一听报了警,立刻站起身来,撞撞跌跌地向外走去。

虽然他走得很不稳,但他一点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就那么从大家的视线里消失了。老板说:

“我认识他,他一直为这些狗所累。这就是生活啊。”